石彩仔细将那个乡里老儿一望,只见他肩上挑着一担粪桶,里面却没有粪,转把桶来放着些红白木芙蓉,还有几干蜡梅枝儿,含苞未放。忽然叫起来说:“程二哥快不要骂,这便是那位神仙的老爹,得罪他,可不是好耍的。” 程全因为这人将粪担里的花枝儿绊了他的衣服,正打着官腔儿,骂得一个畅快。猛然见石彩从后面赶来,口里又嚷着这便是神仙的老爹,心中便老大不高兴,疑惑这人既称得起一个英雄,如何会有这般不济事的父亲。不得已而便住了骂,怏怏向那人问道:“呔,你这里有位侠客,可是你的儿子不是?”那乡里老儿,先前被程全骂的时辰,他只有一味的含笑陪礼,如今忽然又听见这人问他侠客,他也不知道这侠客二字是个什么讲解。依然笑嘻嘻的回答道:“老汉的儿子到有一个,只不是甚么侠,也不是甚么客。” 此时石彩已赶到面前,忙冲着那人问道:“老爹认不得我了?今年春间,我曾在老爹屋里叨扰过一杯茶的。你家那个大哥,他此时在家不曾?”那人将石彩脸上望了望,不禁将眉头皱起来,说:“不错不错,你前次曾同仙女镇那个左颧上有一搭毛茸茸青记的马师傅到我家里来过一次,我依稀也还记得,只是我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请你们诸位饶了我家那个孽畜罢。我要叫他挑水种粮食呢。今年屋角东边茅草也单薄了,交冬起九,刮起大西北风,保不定不倒了下来,他不帮着我补一补,我精力老了,不中用了。只管同你们讲些耍拳法子,又是甚么花枪呀,拐子马呀,一总不能当饭吃。喜得他还肯听我一两句话,只是你们来了,他又外甥子提灯笼,照旧起来,还是请你们进城去罢。他此时又不在家。” 程全听他说了这一番不冷不热的话,不由勃然大怒说:“驴囚,你认不得城里程抚台程大人。我便是程大人那里的我。”那个乡里老儿又笑道:“程大人的祖坟,不是就在我们这庄子西首,每年他老人家下乡扫墓,那一次不和颜悦色的同我们讲话。像你这样,敢是比程大人还大。”石彩一头高兴,满意在程全面前说得嘴响,不料被这老头子兜头淋了一杓冷水。也就老羞成怒,一把扯着那人的担子,思量用武。在这个当儿,猛然从侧边一座松林里飞出一把石子,打得地上尘土簌簌飞舞。接连便跳出一个孩子,身段不满四尺,一副紫檀色面皮,赤着上身,虬筋盘结,口里大骂:“是谁敢欺我的爹?”石彩掉头一望,不禁喜得眉花眼笑,嚷着:“神仙出来了,神仙出来了。”程全见他来势凶猛,疾忙退了几步。石彩忙迎上前,说:“大哥许久不见,你将做兄弟的想煞了。”那孩子认了石彩一会,说:“哦,原来你是马彪的徒弟。你来此何事?怎么要打起我的父亲来?” 石彩笑道:“不是这样一打,你那里肯出来呢?”说着又用手指程全道:“我们程大哥他是专来访你的,我们还到镇上酒铺子里去吃三杯。”那个乡里老儿,见他儿子果然又被他们约在一路去了,瞪眼望了他儿子一眼。只得挑着粪桶径自回去。此处石彩向程全道:“你约在酒铺子等我,为何又跑在大路为同人家吵嚷?”程全笑道:“我开发了车夫,何尝不在酒铺子坐着。等了好久,你也不来,我就随意踱过了廿四桥,看看乡村风景。不料遇见这位哥的老爹了,你不信看我的酒壶还放在铺子里呢。” 三人且说且走,重又走入酒铺,果然程全的酒壶,还放在一间草屋里,不曾移动。毕竟乡村生意淡泊,这家酒铺子还没有第二桌人吃酒。程全、石彩将那孩子让至座上,劈口便问那孩子尊姓。那孩子道:“我便姓黄。”程全道:“大号呢?”那孩子又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叫做天霸便是。”程全见他那样粗鲁,说的言语,又像演戏,又像演说,勉强忍着笑说:“阿呀,黄天霸是好像在那里见过的。”黄天霸道:“不错,我们村里有一位说评话的先生,曾在书上说过的,我很佩服这样人,我巧巧又姓黄,所以就用了他这名字。”石彩此时已命铺子里送上几样菜,打了一壶酒,互相斟饮。黄天霸也不让逊,酒到口便喝,喝得有七八分醉意,将石彩望望说道:“你两人来寻觅我,敢有甚么事做?”石彩望程全撅了撅嘴说:“大哥,你自家讲罢。” 程全便欠了欠身子,撮起那张尖嘴,低声下气的说道:“兄弟久闻得大名,如雷灌耳。”黄天霸接着说道:“是的。”石彩不由噗哧一笑。黄天霸道:“入娘贼,你疑惑这姓程的说话我不懂,以为我便答应了,未免肉麻得很,我做梦呢,他说闻我的大名,我这大名,他几时闻过的,他自然还在那个书上闻过一闻,我难道还替那书里的黄天霸谦逊,说是不敢不敢,那才把人的牙齿要笑掉了呢。” 石彩被他一顿骂,也就怔着白眼生气,又怕他的飞剑利害,不敢得罪他,只得闷闷坐着。一声儿不发。程全又道:“不瞒黄大哥说,兄弟聘了一个家小,还不曾过门,忽然被一个地痞,日夜占着不放,兄弟手无缚鸡之力,同他厮打,料打他不过。久仰黄大哥最肯锄强扶弱,乞助兄弟一臂,将那厮赶掉了,好成全兄弟夫妇,感恩不浅。” 黄天霸怒道:“世间竟有这等事,我黄天霸死也不得饶他。我们不吃酒了,便先同你们去打他个半死,留半个死,慢慢再去结果他。”程全又愣了一愣说:“黄大哥不是有两道飞剑,何不就用这飞剑取这人的头来。”黄天霸笑了笑说:“那里有甚么飞剑,是谁编派我?我有的只是一柄宝刀。”说着便跷起一只左腿,放在桌上,将缠腿布打开,拿出一柄寒森森的刀,兀的向桌边上一插,说:“这是我打从田土里掏出来的,被我磨得雪亮。”石彩暗中向程全递了一个眼色,似乎说他那两道白光,是轻易不肯告诉人的,你正不必去提那个。程全会意,便笑道:“无论宝刀宝剑,只要黄大哥将这厮结果了,就算替兄弟报仇。”黄天霸十分得意便扭头问程全道:“这厮究竟是谁,包在我身上,管教他不得活命。”程全道:“据人说这个地痞便姓云。……”一句话还未说完,此时只见黄天霸似乎吃了一惊,说:“呀这人姓云他叫甚么?”石彩又接口道:“叫甚么到不知道。我听说这人还是个秀才。”黄天霸愈惊说:“这秀才可住在城里笔花巷?”石彩道:“大约不错罢。我有一天在冯老太那里听见有人提起的。”黄天霸听毕,不禁哈哈大笑道:“我说是谁呢?原来就是我的主子相公。他的名字,便叫云麟。我的母亲在这十几年前,便在他家服役。我还在那里混了几年。目下因为家里的田,没有人种,所以我也不常到城里走动。……” 程全、石彩此时听见黄天霸说完这几句话,真是半天里打了一个霹雳,掩耳朵也来不及,暗念:这可倒尽霉了,不料我们所聘请的,便是那姓云的家里人。岂但不肯替我们出力,还要防他转告诉他的主人,我们编的一篇谎,登时就要戳破。那时姓云的再叫他出来取我们的性命,你看这黄天霸何等利害,他只消歪歪嘴念起咒语。嗤,管教两道飞剑,轻轻的将我两人头颅取去,白留下两个没头的身段。那车氏同刘玉娇,谁还肯亲热我们呢。想到此,那副面皮也就顿时发出一种死白颜色。酒杯子黏在桌上,再也不肯上手。 谁知黄天霸早窥出他们的意思,劈口骂道:“死囚,你们敢是怕我去告诉姓云的么?你们若安着这条心,可想你们将我当做乌龟看待。我告诉你们罢,我生性最恨的是些身上穿着衣冠,满肚皮安着禽兽,便是禽兽不肯干的事,衣冠的人他都会干,我常常拿着我这一把宝刀,没事时便对着他叹气,说道:“刀朋友,刀朋友,你要帮助我杀尽世间这一种人,我请你吃酒。你若不帮助我杀尽世间这一种人,我便请你吃刀。说到高兴时辰,那刀就像解我的心事,好像也就望着我点头。我是个乡里蠢牛,终日在乡里,除得偶然会见坟堆上的鬼火,轻易也没有衣冠到我眼里。像你两位哥的装束幸是也同我差不甚远,不然在桥底下骂我父亲时候,早就结果你们的狗命了。他姓云的,果然孝顺娘,对得住天,不做奸盗邪淫的事,我何尝不敬重他。今日他眼见是做出奸盗邪淫的事了,你们便不来送信给我,我访着,也要替我们那个老主母除这祸根呢。何况。……” 黄天霸一边说,一边拔起桌上的刀。向外就跑,顿时不见他的踪迹。吓得程全、石彩目瞪口呆又惊又喜,连忙会了酒帐。刚要出店,猛然店外又跳进一个人来。定睛一看,依然是那个黄天霸,一把扯着程全嚷道:“我的初意,原想一径跑到他家里去结果他。后来怕惊动我们老主母,而且不在犯事的地方给他示众,也难警戒一班衣冠禽兽王八蛋,你快告诉我,你那女人家住在那里,快说快说。” 程全被他捏得膀臂生疼,便约略将冯老太的居址一一说了,黄天霸这才如飞跑进城来。……看官,人常说世间一切小说,最能转移社会风气,何以谈忠说孝,不见得社会上便出了些孝子忠臣。独有那些《七侠五义》《包龙图》《施公案》偏生容易感动一切人心。譬如网狗子自幼儿便喜欢替人抱个不平。历年以来,再浸灌些尚侠好武的评话,所以他喜欢黄天霸,他名字便改做了黄天霸,如此一日一日行去,焉得不视杀人如儿戏呢。 该应云麟命根已绝。偏生遇见这位冤家,他也不向云麟那里打探,或者云麟得以分辩一二句,说刘玉娇并不是程全的家校他竟不容分说,便从这晚趁着黑夜,由冯老太后檐那座短墙上,悄悄扒上来,悄没声儿伏在屋上等,到二更时分见,大家都次第睡熟了,他也猜不出刘玉娇住在那个房间里,又不知今夜云麟可来不来。只管东听听西听听。忽然听见一个房间里有人喊道:“玉娇,早些睡罢,明天是你的生日,你自家也要早点起来掳掇掳掇。”此时只听对房有个女儿笑着答应了一声,网狗子大笑,说:“这可被我撞着了。”遂用一手一脚,搭在檐前柱子上,探下半个身子望窗子里面张,无巧不巧,果然玉娇刚待上床,那床上一幅锦被,早预先裹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不是云麟是谁。网狗子三尸神暴,将檐上的那只手一松,扑通一声,早掼倒地下。一翻身跳起来,左手揸着五指,右手举刀,直跨入房门,从灯影里跳上床,且不等云麟厮唤,鞑一声,早把一颗头积伶伶的滚到绣枕里边去了。玉娇此时吓得魂已出窍,一句也叫不出来,拚命抱着网狗子的腿,死也不放。网狗子将腿抖了几下,似乎说我是为你的丈夫来报仇的。你理宜放我走路,然而又不敢高声吆喝,只弯过腰来,去夺玉娇的手。可怜玉娇此时才喘过气来,不禁哭喊了几声,说:“不好了,杀了人了!” 网狗子大怒说:“这淫妇原来是同奸夫打成一路,不然她为甚么苦苦转与我为难。”怒从心起,喊了一声:“去罢!”那柄刀子早由玉娇心口直穿过背脊。网狗子也不暇拔刀。早一溜烟开了大门,走他娘的路。……当玉娇叫唤时辰,刘祖翼夫妇已从梦中惊醒。没命的奔出来探视,迎面撞着网狗子,措手不及,被网狗子逃走。见房里没有声息,赶得进房,早一眼看见玉娇杀死在地,不由叫起撞天屈来,一声儿一声肉的哭个不了。此时早惊动冯老太,并些成对的野鸳鸯,大家知道出了祸事,跑过来望一望,都掉转头来溜得个精光。惟有冯老太劝看刘祖翼夫妇,且不必啼哭,捉拿凶手要紧。如今不独你家一条命,人家还有一条命呢。且住,阅书者到此,大约总有一半疑惑那床上杀死的必是云麟。那里知道非也非也。 自从玉娇思慕云麟,逼着她母亲去寻访。其实她母亲那里去替她寻访呢,一心已注意在程全身上。又有冯老太百般撺掇,外面尽管哄着玉娇,说替她去访云相公,暗中实是着人去请程全。无如程全又是得了重病,冯老太不便着人到程全家中唣,又怕玉娇疑心,逢人只说是云相公不日便来,所以石彩便将此事听在耳朵里,误行传报,以致酿出这一件祸事。然则那床上杀的又是谁呢?原来便是车氏。车氏日间听见石彩说程全要杀姓云的,当晚便走过来同玉娇闲谈,便将此事告诉了玉娇,叫她防着。玉娇长吁短叹,便一五一十告诉车氏,说姓云的至今并不曾来。她两人是常在一处宿的,玉娇便留车氏在此,不放她归家。不料网狗子不问青红皂白,一刀便结果了两美。在刘祖翼并不知有云麟这件事,但猜不出他女儿何以为人所杀?只悲切切的去忙着报官。惟有车氏死得无辜,那乔家运父死且不奔丧,他平时又同车氏不大恩爱,随后听见这个消息,反落得身无挂碍,另结良姻,更不理会报仇的事。乔大姑娘是只有哭泣,更无长策。转是石彩在第二天探出这个风声,直气得捶胸顿足,大骂黄天霸无良,要赶去同他拚命。急急跑来告诉程全。程全大惊说:“这个如何使得,他如今既做下这件杀人的勾当,那个苦主,如何肯轻轻饶他,必然报官缉捕,我辈少不得也算是同党,躲避还来不及,你转去惹祸招非。” 石彩急道:“姓程的,你舍得她,我还舍不得她。她业已死了,我赶着她一路走都情愿。既你这般说,我便先去喊冤。”说毕,更不迟疑,便掉转身子,飞也似向县里奔去击鼓告状去了。且说县里老爷姓毕,单名叫升,是个钱铺小官出身。刚接得刘祖翼报案的呈子,正吓得魂不附体。暗想:严城之内,凶手敢于杀人,必非寻常盗贼,叫本县一时从何处捉摸。愁眉苦脸,兀自同刑名师爷商议。忽然外面又报进来说:“有个汉子在堂上击鼓,说是妻子被杀。” 毕升一听,格外着急,连珠价的说:“不好不好,接连两起人命,要本县的狗命了。怪道前天那个陈希仙,说我今年官运欠佳,真是一点不错。”不得而已披了一件外褂,连忙唤值堂差役伺候,颠头晃脑的升堂坐下。两旁的人早把那个击鼓的拖翻阶下。毕升索索的抖了,“你你你叫甚名字?有何何何冤枉?”阶下那人喊道:“我叫石彩,我的妻子,被人杀了。”毕升又问道:“你妻子姓甚么?”彩道:“小的妻子姓车。”毕升猛然省悟。说:“你妻子可是同刘玉娇的案是一起的?”石彩道:“不错,是一起的。”毕升略将心上一块石头放下,重振起精神问道:“你妻子被杀,你当时可在你妻子面前?那凶手你可知道些形迹,从直说来,本县替你伸冤。”石彩道:“凶手我怎么不认得,是我请他出来的,我说不认得,便是你也不相信。” 毕升大喜说:“原来你是同凶手一路的,本县便问你个为甚么聘请凶手去杀你妻子?你还敢来本县堂上击鼓,你是不省得本县刑法利害,左右先替我敲他的嘴。”当时两旁答应了一声,早走过几个人来,按着石彩的头,正待下手。在这个当儿,里面刑名师爷忽着人飞出一张字条儿,写着此人可以着落凶手,勿刑。毕升看了一会,皱着眉头,暗念道:“凶手勿刑,既这人是凶手,怎么又叫我不动刑法呢?罢罢,既然刑名师爷这样说,料想是不错的。”便叫放下石彩,又喝问道:“你原来就是凶手。” 石彩急道:“我不是凶手。”毕升道:“乱说乱说,你若不是凶手,刑名师爷怎么说你是凶手呢?”石彩道:“凶手的名字,他叫做黄天霸。”毕升惊道:“阿呀,黄天霸还不曾死么?”想当日施不全做的也是江都县,本县今日做的,也是江都县,若是果然黄天霸肯出来帮助本县怕你们这班凶手,飞到天边去呢。”此时刑名师爷一班人,在暖阁背后,见毕升越说越不成事体,忙差一个伶俐小厮,走至毕升背后,悄悄提了一声说:“请老爷问他凶手住落何处?”毕升如梦初醒,便照着这话问下去,果然石彩一五一十,将网狗子的居址供得明白。毕升大喜,随时标了火签,命三班捕役,火速至西门廿四桥捕获黄天霸。 谁知黄天霸正不消擒得,早已送入城里来了。这是甚么缘故呢?原来网狗子自从杀人之后,趁清早一开城门,便如飞的转回家中。他父亲正在稻草铺上睡得和暖。经不起网狗子敲门利害,便披了衣服出来开门。不开门则已,一开了门,只见网狗子浑身血污,连唇边鬓角,都是猩红斑点。黄大吃了一吓,喝问:“你怎么了?”网狗子也不隐讳,便侃然答道:“云相公被我砍了。”黄大愈惊,骂道:“你是遇着邪了。你满口胡说甚么?怎么好端端的去杀云相公,你是顽话罢?”网狗子道:“我说甚么顽话,云相公是犯了砍头的罪,我砍了他也不为过。” 黄大见他说话确凿有据,这才惊慌起来,说:“这还了得,你做下大逆不道的罪,我也顾不得你了。”便一叠连声吆喝起四邻,央人来捆网狗子。大家知道这事,便问着黄大,你将他捆到那里去呢?若送入县里,你这几间草屋,几亩薄田,就不消说不用要了。虎毒不食儿,我看你不如省着些罢。黄大怔了一怔,说:“我何尝不知道我们百姓的事,一经了官,不等到水落石出,便吃那些差役,敲尽了骨髓。但是我这孽畜,做出这等事,我的主母一家子也就完了。主母既已被这孽畜破了家,我们还想保守这些田地,恐怕天理上也讲不过去。罢罢,我也不送他到县大老爷那里去,我便将他送到我们主母那里,杀也由我的主母,剐也由我的主母。”一面说,一面便夺过一根草绳,果然将网狗子手足捆起,央了几个来人,黄大自己押着,送进城来。 事有凑巧,黄大一干人正走到城边,劈头早遇见三班捕役,他们眼线是最灵活的,只消吆喝一声,那些乡里老儿,早吓得魂飞魄散,掼下网狗子,大家没命逃走。捕役们不费吹灰之力,现现成成将黄大父子一并带入县衙。毕升听见凶手已获,他转逍遥自在,不急急去升堂料理。不过吩付伺候人等,准备下些严刑,等一会好来敲扑而已。且说程全见石彩这浑小子自行向县里出首,知道这事闹出乱子,不得干休,只得硬着头皮,将这些情节,一一告诉他的老子程二。程二听见这个消息,正待骂程全一顿,又见他病得可怜,只叹了一口气,去同这石彩父亲石老四商议说:“四哥,这年事幸亏是在我们家里,料想没有甚么大乱子。但是孩子们吃了苦,我们老弟兄面子上也下不来。四哥斟酌还是向我们那里老头子说一声呢,还是四哥自行去打点。” 石老四笑道:“哦,原来今早听见人讲冯老太家出了人命,原来是他们小弟兄干的,这有甚么打紧,二哥你不消费心得,凭我老四面子,会向毕老爷那里要人,你家全哥儿病后,莫叫他烦心,二哥回去告诉他,横竖杀的不是两江制台,就说我家石彩已经出来了,叫他但放宽心着。” 程二点点头说:“也好,掼给你办罢。你们主人这点点事,也该摆布得来,杀鸡焉用牛刀,我也不去惊动我们的老头子了。”说着,辞了石四径自回去。此时石老四走回他的厨房,在饭架子上摘了他那一件油腻长衫,松松的披在身上,瞧着他主人石茂椿正坐在厅上监押着家人买鸡鸭,他便垂垂手,走近石茂椿身旁,打了一个扦儿,站起来一言不发。石茂椿转吃了一吓说:“石四,我这鸡鸭,不是不叫你们厨房里买办,只因你们在乡绅家里当惯了大厨头,乡下人使促狭,没命仍用糠皮在他嗓子里,你们谁有工夫去检点,买回来只消屙两泡臭屎,那斤两暗中便折耗了许多。我老爷好在闲着没事,现在这里替你们逼着鸡鸭屙了屎,才同他上秤呢。” 石老四忙说道:“不是为鸡鸭的事,是小人的儿子被县里捉去,求老爷的恩典,赏一张名片给小人向县里将儿子要回来。并不是小人爱惜儿子,因为小人伺候老爷,毕老爷也该知道。小人的儿子,他敢径自捕获,显见得眼睛里没有老爷。” 石茂椿听到此处,不禁将手捋了捋胡须,震怒起来说:“真有这事?这姓毕的简直同他的考成作对了。我老爷自牧令起家,由县而府,由府而道,小则小,论品级还比他大得几倍,如今偏不消用我名片,你尽管去带你儿子回来,他有半句支吾,我老爷便用绅界全体的名义,打着电报到藩台那里,立刻撤了他的任。你去罢去罢!”说着,急忙站起身来,跑至廊下,又一泡鸡屎,一泡鸭屎,去严行查考。石老四又道:“这案里牵涉着别人,请老爷的示,也一起要回来罢。” 石茂椿一心只在鸡鸭上,也不曾理会他的话,只点了点头。石老四好不高兴,如飞的走入县衙,在门房里将石茂椿的说话告诉了仆役,又点缀了许多威武的话。门房的仆役,本来也同石老四相好。便趁毕升不曾坐堂,进去禀了一切。毕升搓手咂舌说:“这是怎么好?这是怎么好?不依石大人罢,知道做道台的,省中消息最灵。况当这绅权时代,真个会立刻出我的乱子。眼见得下忙到手,抛弃了煞是可惜。若说就这般放了凶手呢。料想苦主那里,也不是好惹的,万一上控起来,于本县前程大又有关系。”正自踌躇不决,还是那个刑名师爷有点主意,说:“论事轻重还是宁可得罪百姓,不可得罪乡绅。好在黄天霸虽然捉来,究竟不曾得他的口供,只消讯他一堂,说这人不是凶手,另行缉捕,将黄天霸、石彩一干人都放了。案中那个冯氏,行业不正,家中勾引男女奸宿,须将她重重责打一番,见得东家办事认真。那苦主一时也猜不出东家别有用意,他如何肯去上控。” 毕升大喜,便照着刑名师爷的话,将网狗子提上堂问了几句,黄大才知网狗子杀的并不是他小主人云麟,心下已喜欢不荆网狗子也猜不出那时候会杀错了人,见县里老爷问得不甚吃紧,也就含糊抵赖。惟有石彩偏要一口咬定黄天霸。经毕升呼叱了几句,一齐逐出。石老四好不得意,领了石彩回家。黄大又将网狗子带入云麟家里。说起这事,云麟暗暗叫声惭愧,后来又感着玉娇这一番情义,觅着她坟墓所在,还悄悄祭奠了一番。做了些诗文凭吊,以致哀慕,都载在他文集里面。在下这部小说,也不及代他登载。这一番却晦气了一个冯老太,经县里捉得来,不由分说,就打一千藤条。加了她一个窝藏匪类的罪名,草草将玉娇、车氏收了殓,用了一道海捕文书,此案一直等到网狗子在革命党里犯了事,临刑时候,在臬司衙门里供出此案情节,玉娇、车氏的冤枉,才算明白。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转眼又是第二年长夏,其时风发云涌,正是大家要求立宪的时节。便是这小小一座扬州城里,尽有许多青年志士,放着正经事情不干。一般的开会演说,举国若狂。毕升他是一个干员,他也不来理会你们百姓。也从这一年之中,除得国家忌辰,不敢明白宴会外,他没有一天不请众位乡绅,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的热闹。这众位乡绅,被他的鱼翅海参,将嘴吃软了,毕升发的议论,众乡绅无不赞成。毕升出的主意,众乡绅无不称妙。其实他那些鱼翅海参,可是毕升腰包里掏出来的呢,不过还着落在百姓身上。大约朝廷发下一条新政,便替毕升开了一条新捐。他是打从算盘上出身的,真个钜细无遗,锱铢必较,百姓恨不过,只是焚香祝天,保佑这毕大老爷早早高升,别调优缺。谁知那位天老爷更是很毒,你不去祷祝他还罢了,越是祷祝,越是利害。便从这一年公然给你一个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居民虽然苦,这一位毕大老爷的苛征,却还满意。今年的新米登场,去年卖八元一担,今年四五元一担,管教是稳稳的。 走出城一望,稻穗迎风,豆花满目,煞是叫人有乐岁声中笑语多之像呢。农夫们摩拳擦掌,准备着一交了立秋,便夫妻儿女一古拢儿下田割稻。这一天却是七月初一,可巧这半月以来都不曾下雨。俗说:人怕老霉,稻怕秋干。乡下人便有些惊慌起来。毕升得了这个信息,觉得莅任以来,还没有甚么德政惠民。便在这三日前头,虔虔诚诚沐浴斋戒,亲临城隍庙里求雨。发出示谕说:这三日以内,禁止民间屠宰,便是鸡鸭鱼虾,也不许沿街售卖。百姓们欢声雷动,又觉得毕大老爷忽然尽心民事,便大家齐心真个吃起素来。那些县里差役轮流着沿街查察,有些肉贩子靠着卖肉为生的,不无私相交易,被差役们查着,罚的罚,抢的抢,转大大发了利市。肉贩子忍气吞声,也没处叫冤。这一天清早,因为晴久了,热得十分利害。毕升睡不宁静。从五更头里便携着他那一位如夫人荷容的手,悄悄去到房外回廊上来乘凉,不住的挥着扇子,还是气喘汗溢。眼见东南上的赤云,好像张了一把火伞一般,树阴里鸟鹊都张着嘴不动。毕升嚷道:“阿呀,像这般热,挨到今天午正的时辰,怕不要将身子化了么。”荷容嫣然一笑,说:“化了也好,那时候老爷身子里也有了我,我的身子里也有了老爷。” 毕升笑道:“你说这句话,真是可爱,我便情愿化在你身上。”说着就在荷容颈若里嗅个不住,引得荷容触痒发笑。毕升低说道:“我们再上床睡一会罢,此时还没有人起来呢。”刚说着话,忽见对面一角花墙里有个人影一闪,毕升喝问是谁?一会从左首一个小门,走进一个奶婆来,手里抱着一个两岁光景的小孩子,粉团玉琢似的,浑身赤着,仅仅肚腹上带了一个绣金大红肚兜。奶婆子笑道:“老爷今天起身得早,小官官这一会想是怕热,闹着起来,太太叫我抱出院子乘凉。” 毕升今年已四十多岁的人了,膝下子女俱无,也并不是妻妾不会生育,只是生下来一到三岁上便死了。这一个小官官,是他大太太去年生的,夫妻钟爱非常。毕升接过来逗着玩笑了一会,依然递给奶婆子抱去。自己重又拉着荷容便去房里,不知干了些甚么把戏,转不觉得炎热,沉沉睡着了。一直等到红日三竿,还不曾醒转。伺候的婆子、丫环们,悄悄进房一看,只见荷容精赤的一只腿,还高高搭在毕升肩膀上。众人无不羞惭满面。急急遁出房外,互相嘲谑。毕升同荷容从睡梦中惊醒,这才穿好衣服,缓缓盥洗。毕升擦了几把热毛巾,向着旁边伺候的人说道:“你们出去传话,说本县今天的公事一概不问,所有案卷等到秋凉些再说。”下面答应了一声是。毕升又笑对荷容道:“停一会,我们来煮一碗莲心绿豆汤,好在不办公事,料想也不会有客向这大热天里来会。荷容笑了一笑。话还未完,忽的外面通报进来说:“石大人轿子到了暖阁。请老爷快去迎接。”毕升惊讶道:“他又来干甚么?他敢是不怕热的。”说着,急忙套了靴子,披了袍子,带上凉帽子。三五个仆人簇拥着一路走出来。早见石茂椿已经下了轿,走到东边一个花厅上,却是便衣。毕升上前请了安,分宾主坐下。毕升笑道:“今日好热,大人为甚赶着出门,路上受了暑气,怕不甚好?” 石茂椿此时早将长衣卸在一个小厮手里。用过手巾,转拿着一柄鹅毛扇子汗。听见毕升问他,不由叹了一口气道:“毕老父台不必提罢,上月里承你的情,替我重重办了那个佃户郭三,后来郭三果然来补足了我租钱五十六文。谁知郭三他记不得五百小板子的利害,昨晚敝处管田庄的又来告诉我,那侧首田里,春间曾经种了一千枝桑秧,前日一数,只剩了九百九十九株,问着郭三,他说是被年啃了。便是牛啃,也该有个形迹。又说是枯死了,便是枯死,也该有个根株。我气极了,特来奉拜,务求老父台再替我办一办。” 毕升答应道:“这个容易,卑职就去差人,立刻提郭三到堂。”石茂椿道:“此是一件,还有一件。内人陪嫁过来的一个王婆,她在舍下有三十多年了,忠厚不过,昨天回家去走走,她那些邻居有知道的,却都还奉承她。据说右边有一家剃头铺子,有一无知小孩,用菜叶子打她。她气愤不过,告诉了我,我只得仍请老父台赶紧将那个剃头铺子封起,着他将小孩子交出,听候重办。此是一件。还有一件。我们公馆后进有个空院子,是你知道的,近来青草长得有一寸多深,该地方坊保,毫不料理,也须老父台提来问问,此是一件。还有一件。我们公馆前面是条大街,你亦知道的,日间车马经过喧嚷得可厌,请老父台出一张谕禁的告示,押着行路的绕宽转些也好。毕升连连点头,说:“使得使得。大人几时晋省?” 石茂椿道:“牙厘总局崔观察曾有信来,约我去观甚么南京教育会。我因为天太热,懒得行动,只好等秋凉再看光景。老父台,于今时势越出越奇了,毕竟教育会是个甚么顽意儿。弄得举国若狂,老父台可曾瞻仰过么?”毕升道:“谅情不过仿着洋人法子。那一天公事到了敝署,卑职转摸不着头脑。随意画了行字,后来听见他们学界里又闹一个甚么地方劝学所。后来又不听见了,这些事总非卑职地方上吃紧的事。也只好姑妄听之罢了。到是前日卑职同警察总办老区创办的那个花捐。大人在外面,不曾听见出甚么岔子罢。” 石茂椿笑道:“不曾不曾。就是有甚么议论,还怕那些虫蚁般百姓怎样!只要老区明白,按月将那句话儿送来,不要叫你我落了空,便算他是有良心的。我到了省里,若是上头问下来,我自然会替他说话。”毕升笑道:“请大人低声些,恐有耳目不大方便。” 石茂椿笑道:“老父台可又来了,我们做官人的,若是跟前几个仆役,都买不住他们的身心,还算得个深仁厚泽吗。到是我打听得他们念书的朋友,讥诮这花捐二字不雅,说还要送给龟家一方匾额,上面写着为国捐躯,又是写什么以身发财。这些口角,到十分刻保”毕升笑道:“那到不然,他们发这些主意,不过因为他们不曾得着甚么好处。大人只消出去拣几个有体面,说得几句话的秀才,允在这里面要安插他们点事,包管他们就钳口结舌,再不来干预了。”石茂椿道:“是极是极,足见老父台年富力强,经验毕竟不同。若是我,就有些顾虑不到了。” 毕升此时十分高兴,便说:“时候已经不早,大人在敝署里便饭罢。”石茂椿道:“多谢多谢。我知道你们这里禁屠,定然没有甚么肴馔,不瞒父台说,那麻油汤甚是不耐吃,我自己早在家里预备了三两火腿,炖半只鸭子。”毕升不禁哑然一笑,石茂椿正色道:“老父台敢是笑我这菜太菲薄了,老父台做着现任,自然不觉得财政困难,至于敝公馆里,除得田地房产上有些出项。稍不谨慎,便愁支撑不住这份门户。所以鄙人每天除得吃点小荤,其馀便连内人小妾等,也不能染指于鼎,并不是鄙人贵鱼虾而贱骨肉。实在因为食指浩繁,恐怕后难为继呢。” 毕升听石茂椿说了这一番话,不禁肃然起敬,说:“大人的话,怕不是句句金石,只是插职适才所笑,并不敢奚落大人。因为大人说敝衙里禁屠,便该吃素,这话未免太认真了。卑职禁屠的宗旨,不过骗骗那些百姓,显见得卑职还肯在地方上做事,其实那天上的雨,岂是禁屠可以求得来的。卑职有个法子,当那晴得久了,便无意的踱到厨房里。验是有雨没雨,若是无雨呢,任百姓们渴死,卑职也不理他。若是有些雨意呢,卑职便禁屠起来。大约卑职要是不禁屠,若一禁屠,拿得稳不出三日,便还他一个倾盆大雨。卑职尝夸卑职的厨房,比上海天文台还灵验些。至于吃素不吃素,更是莫须有的事了。大人不信,停一会我叫他们捧出鱼翅海参鸡猪鱼鸭来,虽然及不得大人厨房里办的精致,总不至叫大人呷卑职一口麻油汤而去。”石茂椿惊诧道:“哦,原来禁屠是哄着百姓们顽的。但是父台说贵衙门的厨房,比上海天文台还灵验几倍,这到要请教请教,若果是真的,我懊悔当日又何必花费钱钞,去买一座风雨表挂在厅壁上呢!” 毕升笑道:“风雨表么,那是不中用的。我来告诉大人罢,卑职的厨房里,咸鱼咸肉最多,一到天要落雨,他在几日前便会津津的有些咸卤出来。风雨越近,他那咸卤越多,只要验那咸卤一点一点的往下滴,便知风雨就来得快了,赶紧出一张告示。若是碰巧,告示的糊迹未干,包管风雨立至,引得那些百姓口口声声说是卑职至诚感神。其实卑职那里去感神呢。只感激那些咸鱼咸肉罢咧。这一次奇怪,告示出去已经三日,天上还这般晴朗,敢是我这天文台忽然不灵验起来。然而断然不会的,或者蓄之愈,久发之愈暴,亦不可知。”正说话之间,忽然西南角上一座花圃,那些枝枝叶叶,平空直倒下来。一阵狂风过后,不知那里来的无限黑云,一朵一朵直望上冒,顿时将一个青天遮得乌光漆黑。毕升大喜,拍掌笑道:“卑职的话如何?这风吹得好凉爽,适才的炎热,不知躲向那里去了。” 石茂椿默默点头,低说道:“真是佩服,这雨竟被你求得来了,先还说回去吃饭,如今真个要在你这里叨扰。……”话还未毕,猛的一道金电,直射入厅堂上,余光兀自闪闪烁烁的旋转,吓得石茂椿缩头不迭,说:“雷。……”便从他这一句话里,打一个霹雳怒雷,好像将房屋已经劈碎了一半。毕升急站立起来,想要逃走,面无人色。雷声近后,那雨好像似翻江倒海一般,万声齐发,风林怒号。厅上愈黑,几乎对面认不出人来。好些仆役忙个不迭,点起几张保险灯,那灯光兀自摇摇不定。眨眨眼,阶墀之下已成大河。檐溜排空,如万马奔腾。那黑云里只见万道金蛇,穿来穿去。其时刚在未牌时分,那雨势正是有增无减。天上的黑云,一直压到屋边。毕升想同石茂椿说话,那里会听得见,只管摇头摆手,彼此打着哑谜儿。不得已将坐的椅子,两人移挪,并在一处。石茂椿大声笑道:“父台求得好雨,这雨太求得大了。不如快些求晴罢。”毕升摇摇头,也大声说道:“不行不行,求晴也要看咸鱼咸肉可干燥不曾,料想这般雨热,那咸鱼咸肉一时如何会得干燥。” 毕升刚说着话,忽然觉靴子下面冷浸起来,缩脚不迭。那旁边侍立的人,早惊惶失措说:“不好不好,水到厅上来了。”石茂椿再一低头,果然水已浸到脚跟。刚要叫唤,那水更来得快,早又漫上膝盖。两个人两条夏布裤子,湿淋淋的绷着大腿,几乎叫那胯下物都须眉毕现起来。此时众人手忙脚乱,便在水里赶紧将石茂椿同毕升抱在大桌上。毕升逼着家人们,快向后边上房里去打探打探,看水势比前面如何。若是利害还须得差人去雇船只,好避水灾。家人们应了一声,便从水里寻了一柄雨伞,冒着狂风暴雨,向后边去了。石茂椿笑道:“此刻壁上钟点,已经五点多钟了,这雨如何还不肯住,”毕升道:“大人肚腹,应该饥饿。”回头又对旁边的人说道:“你们去命厨房里开一桌饭菜来。” 侧首有个家人哭丧着脸说道:“回老爷的话,小的们不待老爷吩付,早经向厨房里催过几次,无如此时厨灶全都浸在水里,也没处燃火,那里来的饭菜呢。”毕升叹了一口气说:“无论甚么东西,权且拿来充一充饥罢,可是饥不过了。”那个家人不得已,停了一歇,手里捧出几个陈馒头来。说委实没有可吃,这几个馒头,请老爷同石大人权且充饥。一等雨住了,再行设法。”石茂椿笑道:“好好,拿上来罢,我不肯吃你们老爷的麻油汤,谁知倒吃了你们姨太太两个肉馒头。” 众人大家一笑。石茂椿一面吃着馒头,一面笑道:“这一场雨,我到想起一件事来。上次城里一带地方,街道低洼,遇头几场小雨,便行淹没,我曾经提倡,想捐一捐他们修理街道,谁知那些店铺造我的谣言,说我将凡有的捐款概行吞没。此次便竭力同我反对,我恨这一班人深入骨髓,这一场雨之后,不管他们答应不答应,老父台严严的出一张告示,每户无论贫富,按着人口,每一个人叫他们出五百文。不淹的地方,也按着人口,一个人叫他们出五百文。你道为甚么不淹的地方,也叫他们出五百文呢?须知他那里不淹,可知淹没地方的水,便全是他们灌注来的,以邻国为壑,尚且不可,以邻居为壑,倒反可以吗?他们若再有半字不答应,父台尽管差人去捕捉他们,他们百姓是最怕官的,包管妥妥贴贴,将钱送得出来。”说到此,又附着毕升耳朵道:“至少你我每人三千串文是稳稳到手。” 毕升笑道:“就是就是,外边的事,大人主之。里边的事,卑职自然效劳。卑职此时心里还烦扰得很呢。今年这一次下忙,包管又减了成色,那些王八蛋的农民,还怕不拖泥带水的上来报荒。甚至本没有甚么损失,他们便没命的信口乱报,巴不得豁免了他们钱粮。大人你是知道的,做州县的,不想在钱粮上生发生发,不如家里去吃粥了。又为甚三分二分左借着利债来捐官。这是一层。第二层这信息传上去,上头又要闹放赈了。卑职老实的专为这些事忙罢,忙得好呢,不见得有甚么保举,忙得不好,百姓是百姓的怨言,上司是上司的申斥,可就吃不了这冤枉了。” 石茂椿笑道:“父台毕竟是个初任,其中的利弊,还不甚透澈,若进到放赈,怕不是替父台大大添一笔出息。只消将赚的款子,在上司衙门里通通送一份厚礼,包管再没有批驳。至于百姓,他同你有甚么瓜葛,他饿他的死他的,你一概给他一个不睬。他来报荒,你有的是板子,每人屁股上给他数上一千八百,他便真有荒,也不敢上来报了。你照常征你的钱粮,钱粮不旺,你就比差,差人吃比不过,还愁他不会催逼他们。只消遣差人下乡三次五次,包管那些百姓搁不住他们催逼,卖儿卖女,也须来完纳钱粮。他们咒骂,听他们咒骂。几曾见做官的,会被百姓咒骂死的。” 毕升哈哈大笑说:“妙计妙计!。……”刚要再望下说,忽然先前进去探访水势的那个家人冒着大雨,气急败坏向水里奔进来,说:“禀上老爷,后面水势淹得有七八尺深,太太姨太太都扒上床顶坐着,小少爷不知轻重,一个猛不防,从床顶上跌入水里,家人们忙着抱起来,已是不知人事,想没有望了。此时水势,还是有增无已,太太哭得要死,也要投水。经婆子们扯着。请老爷快进去劝劝太太。” 毕升听到此,早经吓得魂飞天外,嚎嚎的痛哭。好在当这风雨交加时候,毕升再是哭得利害,不过在那万籁之中添了小小一层声浪。石茂椿依然坐在旁边,一千八百的打算捐输百姓,忽然看见毕升站起身想望里走,忙一把扯着他的袍袖。说:“老父台你看这一次水灾,明天上街去写捐,还是父台这里派人呢,还是我们绅士包办。”毕升哭道:“一切交给大人办罢。卑职的儿子已是死了,此时方寸大乱。……” 石茂椿笑道:“父台死了儿子,我何尝不知道。但是这算得甚么,只要有钱,还愁没有儿子么。老父台不过多拚着买几个如夫人罢咧。”说着又拍手笑道:“我这话不打紧,又要吃你现在那个如夫人骂。”毕升也不暇再和石茂椿谈心,命一个家人驮他在背上,匆匆奔入后面去了。石茂椿没精打采,一直等到夜晚,雨势稍息时辰,这才乘轿回家。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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