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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潮

   当散会时辰,林雨生眼看见云麟携着明似珠的手起立,自家因为他哥哥准于明日大早赶他出门,见富玉鸾有这般声势,自己又入了他们党伙,便想求一求玉鸾,先容他住在身边。随后在党里寻一件事,好准备糊口。不期匆忙之中,不曾赶得及玉鸾,再眨眨眼,又不见云麟两人踪迹,也只得从人丛里奔上大路,一头走,一头思量道:“原来革命党的主义,是同地方官做对。听他们口气,怕不是明天就要杀尽扬州城里的狗官。别的不打紧,杀我那哥哥林大华,非得我亲自动手,不足泄我的心头恶气。大不了做一个捕厅,不要把威风使尽了,原来也还有遇着我的日子。”想到此眉飞色舞,两只膀子只顾动起来,好像他哥哥立时便要死在他手里。忽然又一转念想道:“呸,不好不好,万一他们成不了事,他们一个吆喝,早都跑了,我这杀哥哥的罪名,吃不了还要兜着走呢。林雨生,林雨生,你休得糊涂。大凡做一件事,都要看看风头。革命党成了功,我林雨生自然随声附和,恨不得逢人就抓住告诉他我是革命,好博得一官半职,耀祖荣宗。万一革命党半路上失败了,我依然缩了头,老实做我大清国的本分百姓。我若是不顾高低,先从家里杀了哥子,这不是享不了革命的福,先吃了革命的苦,我再不狡狯,也不上这个当。不错不错。”主意拿定了,老实先赶回衙门,将妻小先搬到云大少爷屋里避一避,算离了那是非窝子,然后再行计较。林雨生一口气跑回,直奔自己住的那座门房,见巴氏背灯呆坐,小稳子蹲在凳上,用手抠那壁上贴的一张财神。林雨生喝道:“仔细着灰迷了眼睛。”

  巴氏见林雨生回来说:“你这一天又在那里撞魂?”林雨生笑道:“你们吃了晚饭不曾?”巴氏道:“且莫提起晚饭,我告诉你一件事,适才听见王二爷说的,府里来了紧要公文,说限三日之内,要将甚么一件没头案破出来。若是破不了案,不但坏了官,还要问罪。我轻轻踱到后面张了一张,见大伯同嫂子的愁眉泪眼,急的了不得。”林雨生笑道:“是件甚么没头案,这般吃紧?一经到了你们嘴里讲起来,再也讲不清楚。”

  巴氏也笑道:“我听见说,就是甚么杨状元家里的案呀。”林雨生笑道:“哦,这一件案,我包在荷包子里呢。可惜他太利害了,不把我做兄弟的放在眼睛里。”刚说着话,忽然门外有个人将头伸了一伸,随即走了。林雨生忙赶出来一看说:“原来是王二爷。”王二也笑道:“二老爷回来了。”林雨生拍着胸脯说道:“王二爷,你是明白的,一个人再不要向门缝里看人,将人看扁了。一百件没用,总有一件有用。”王二笑道:“二老爷金石之言,小的不敢同二老爷多谈,小的去去就来。”

  林雨生依然转入门房,刚要再问巴氏的话,猛然听见门房外边,大嚷起来。有五六个人的声音,林雨生转吃了一吓,只听见内中一个人骂道:“你们这些死不了的奴才,一共也不曾安着魂灵儿,自己家里一个滴滴亲亲的二老爷,比你老爷亲爹,须还要尊重些,为甚么你们这些奴才,将二老爷安置在这个地方,潮湿又重,若是叫二太太以及小少爷弄出病来,叫我心里怎么过意得去!”一面说,一面又大笑进来说:“料想我们老弟及我们弟媳妇,断不计较这个。糊涂奴才,还不快快将二老爷箱笼、铺盖、桌椅、夜壶、便桶,一古拢儿替我请入上房里去,拣一处又背风又透光的房间,陈设妥当。我们有好多年不见了,魂儿梦里,那一夜不提起老弟。”

  林雨生见是林大华,又见王二爷紧紧站在他身后,他是个聪明极顶的人,有甚么不瞧料到十分,也忙含笑迎上来说:“大哥不必费心,小弟是刑伤人犯,岂容久占大哥的衙门,承大哥昨天教训,兄弟已在外面寻好了房屋,连夜便要搬出去,还求大哥体谅。”

  林大华呵呵大笑,扯着林雨生的手道:“愚兄的顽话,老弟居然当真。莫说老弟在湖北毕竟做着现任的官府,断没有刑伤的道理,若是老弟转将愚兄的顽话,来责备愚兄,愚兄也没有别的法子。衙门中现成的是板子,愚兄只好俯伏老弟台前,任老弟打愚兄多少屁股。愚兄也断不敢抱怨。”说着又望手下差役骂道:“你们还不替我老爷在二老爷面前求情。”众差役答应了一声,一齐跪下。嵇氏此时也从上房跑出来,早率领多少仆妇,将巴氏及小稳子簇拥着到后面去了。林大华命人在酒馆里喊了一桌燕窝酒席,殷殷勤勤推林雨生夫妇上坐,又逼着小稳子坐了,自己便同嵇氏亲执酒壶,立在下面斟酒。林雨生赶忙立起身来问道:“大哥今日忽然以盛席款待兄弟,必然有用兄弟的去处。咳,大哥看祖宗分上,我们总算是兄弟,只须在那个生气时辰,少骂得一二句,正不用此刻这番做作。至于兄弟呢,有能替大哥效力的地方,无不效力,务必请大哥夫妇一齐坐下来,才好谈心。”

  林大哥只是谦逊着不肯坐,后来被雨生夫妇逼迫不过,才同嵇氏卑躬屈节的坐在下面相陪。吃酒时辰,林雨生不觉滴下泪来说:“大哥今日自然为的是杨状元家一案,昨日初次会见大哥,不是特地来告诉大哥的。大哥只为金镯一句顽话,便恼了,要逐兄弟夫妇出门,兄弟那时候一口气,便恨极了大哥。想不到这一会还能同大哥吃酒,不但吃酒了愿,大哥夫妇由此还可以留得性命,这未始非祖宗保佑。”

  林大华听见雨生的话,觉得蹊跷,笑道:“哥哥为保全这小小前程,知道老弟能施法力,所以求老弟看祖宗分上,帮愚兄一臂之力。至于性命二字,谅还不消过虑。”林雨生从鼻里哼一声,又低头呷了一口酒,冷笑道:“大哥保得住这性命,就可以保全得前程。若是保不住前程,也就莫想保全得住性命。大哥你可知道革命党布满了全城么?当时官场听见革命党三字,好像病人见了鬼一般,顿时魂飞天外。”

  林大华不禁抖起来说:“兄弟当真?”林雨生道:“当真不当真,大哥明日便可以见分晓。”林大华越发惊慌道:“难不成明日便要举事?”林雨生道:“不举事更待甚么!你要晓得那杨状元家里的案,就是他们同党做的。”林大华抖道:“这这这可怎么好?”席间嵇氏同巴氏,也就惊慌起来,仆役们都在背后纷纷议论。林雨生笑道:“大哥休得惊慌,兄弟既然告诉了大哥,断不叫大哥吃亏。我们且缓吃酒,分付当差的,快预备两匹好马。县太爷没用,不必去理会他,我同大哥连夜向府里及司里走一遭,还可以不至出意外之变。”

  林大华道:“愚兄此刻魂已不在身上,一切任凭老弟主张罢。”好个林雨生,便同他哥哥大华,带了两名精细能干家人,跨着马飞也似向盐运使司,及扬州府里报告秘密。便在这一夜之间,不动声色,轻轻的将个革命首领富玉鸾绳捆索绑而来,把一天祸事,霎时消灭。富玉鸾既已就擒,他那些同党,本没有甚么一定政治思想,便也不敢妄动。第二天盐运司亲自鞫问富玉鸾,铁锁郎当,他做梦也想不到是林雨生替他出首。及至上了公堂,一眼看见林雨生便坐在各官下首,心中暗暗惊疑。运使问了他几句,他便侃侃侧谈,毫不隐讳,并在堂上劝说了各官一番,各官见他照直供认,也不曾用刑。

  这个当儿玉鸾见堂下忽然又牵入一个人来,仔细看时,这一吃惊非小,原来不是别人,正是云麟。可怜云麟吓得面无人色,踉踉跄跄,任人拖曳。富玉鸾暗暗急道:“这是打那里说起,为甚又罗织到他,这不是我坑了他么?”两个眼睛便钉在云麟身上。……原来林雨生做了眼线,既将富玉鸾擒获,又开了一个名单,是昨日在严村里面入会的,只要是他认识的人,都把名字写上去。幸亏柳春、明似珠连夜的得了捕捉党人的信,知是不妙,旋即逃出城门,只云麟苦不识高低,正坐在家里,忽然三姑娘打发了几起家人来请他,他母子不知何事,云麟只得赶到三姑娘那里,猛见三姑娘及淑仪哭得像泪人一般,中家什物颠倒错乱,像被人打劫了去,问及缘由,才知道富玉鸾被官府里当做革命党捉去。云麟兀自失惊,谁知一班捕役早到过云麟家里,秦氏老实不合告诉他云麟在伍公馆里,这捕役们便在伍公馆里又将云麟捉得去了。大家知这革命党的罪名,断然没有容着他的头还安在颈项上的。

  秦氏得了这个消息,有甚么不哭死过去。便是亲友们也不敢来慰问,怕有干涉。何其甫更吓得胆打屁眼里溜出去,连夜检点自己家里,如有云麟一张字迹,也赶来拿在火上烧了,并遍告诉众学生说云麟不曾从过他上学。美娘不由也在旁边跌脚叹道:“云家相公好一个清秀孩子,怎么。……”刚说得半句,忽的腮颊上着了何其甫一个嘴巴,骂道:“你这贱人,你难道认得姓云的,你不要命,我还要命呢。”

  美娘忍着痛,见何其甫说得郑重,也就不敢再讲甚么。且说云麟上了公堂,早已昏昏沉沉。堂上的官百般诘问他,他也没有甚么辩白,像是失了魂一般。运使问富玉鸾道:“这人可是你的同党?”玉鸾冷笑道:“他姓云,单名麟字,他是个忠厚读书的人,同咱们到是亲戚。至于同党呢,咱们同志也断没有这种不济事的脓包。你们看他这光景,也就该明白了,快放他走,千万不可累及无辜。”运使点点头,又望着林雨生说道:“怎么你的单子上也开着这人名字呢?”

  此时林雨生洋洋得意,转恐因为这事,运使疑惑他办事不周,暗想一不做二不休,忙立起身禀道:“小的假装入党,还是此人引进。天下岂有在一处议论机密,还说不是同党的道理。在姓富的此时多开脱一个人,将来便多一个人替他报仇。在小的看,此时多枭斩他一个人,将来便少一个人同朝廷做对,还求大人做主。”运使又点了点头。富玉鸾先前还猜不准是林雨生替他出首,到此方才明白,不由冷笑对着林雨生说道:“奴才奴才,你记不得你那时饥寒垂毙,夫妻儿女,在咱公馆前讨些茶饭,咱一手提拔交给咱的岳翁,你才有今日,倒不料你竟肯恩将仇报。”

  林雨生也笑道:“少爷可不用提起前事,少爷前日提拔小的,不过是私恩,小的今日出首少爷,自信是公义。朝廷深仁厚泽,二百馀年,少爷如此做出来,上既负君,中便负亲,下又负身,所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者也。”说着将两只腿弄得抖簸起来,俨然眉飞色舞。玉鸾叹了一口气说道:“好好,我但祝咱们中国的人不要都像你这姓林的,或者还有振兴的日子。”又向着云麟道:“大哥,如此世界,虽生犹死,咱们便一同去罢。……”

  当时运使便同一府两县,将此案详细打了一个电报到南京省城,不多会已得了回电,命将该犯押解来省,讯明正法。府县登时忙坏,连夜的备了文书。因为他们是重要犯人,怕路上有同党伙劫,又在扬州营里挑选了四十名丁壮押送。第二天清晨早,前呼后拥的,将富玉鸾及云麟从狱里提出来上路。谁知事出意外,四十名丁壮提心吊胆,走出了城门,猛然城门旁边窜出一丛人来,拦头截住,丁壮里面,便有人喊叫起来说不好,大家逃命罢。急时转身,不防备那一丛人哭声早震天动地,原来并不是来劫取他们的,却是秦氏、黄大妈带着女儿绣春媳妇柳氏三姑娘带着淑仪,知道他们这一出去,断然保不住性命,整整哭了一夜,此时又赶在城门旁边相送。丁壮们这才放心,便大声吆喝,举起刀柄子来便要砍打。这一群人那里怕他,就地一滚,都滚到面前。

  富玉鸾面色铁青,只拿眼睛望着淑仪,似乎叫她赶快回去,不用抛头露面。云麟看见秦氏,只喊出一声娘,早昏晕过去。及至醒来,已同富玉鸾相对坐在船舱里,直向金陵进发。只快活了一个林雨生,运使赏他办事灵敏,便交给他一个札子,叫他当秘密侦探员,月支薪水一百两,驻在上海,专司稽察行旅有无革命党出入其间。林大华记功一次,保举知县,遇缺升补。读书诸君,读到此处,虽然有发声浩叹,骂天道无知的,其实正自不然。林雨生穷凶极恶,似乎天反竭力去成全他。要晓得在有道的看来,人生无百年寿算,似此电光石火,终有撒手之时。富玉鸾及云麟,虽然行将身首异处,明正典刑,然而他们鼎鼎大名,到是千秋不朽。若是把眼光放远了去看,富、云二人,死既不必呼冤,林氏弟兄,生又何足为重。

  闲言休表,我且将富玉鸾及云麟临难的情形逐段写出来,给诸君看罢。扬州抵南京的水程,用小轮拖着不到一夜便抵了码头,这四十名丁壮,一直将二人押至江宁府衙门。且说当时那南京制台,正是个旗人,姓意名海楼,是从南京驻防护理制台的,生平最恼的是革命党,说革命党口口声声排满,显是同他们旗人做对,凡遇着革命党,无论首从,均须一律正法,再没有一个能在他手里脱逃的。昨天得了扬州的电报,已经赫然震怒,预先吩咐了江宁府人犯一到,便将他送入自家衙门里严行鞫问。江宁府那敢怠慢,一总来不及收入监狱,便亲自押入督署。谁知去得太早,制台大人,在姨太太房里睡觉,尚不曾起身。江宁府一直候至日斜时分,内里才传出消息,大人一时尚没有鞫问的话,还请府大人将人犯带回去罢。江宁府不得已,又将两人押回,也循例问了一堂,旋即收入死囚牢里。云麟此时已算尝遍了犯人风味,俯首贴耳的随着狱卒入狱。那个管狱的便来验收,一见云麟吃了一惊,失声叫出来说道:“不是云相公?”

  云麟模糊之中,将这人一望,原来以前在富玉鸾公馆当过家人的那的富荣,自己不禁又哽咽起来,说:“你们少爷随后也来了。”富荣更是惊讶,一霎时果见富玉鸾也经人押入,富荣虽然猜不出他们所犯何罪。然而一经押入这狱里,知道情节甚重,不敢怠慢,然而不得不徇个私情,命人拣了一所宽畅些的房屋,将两人安插好了,然后问长问短,才知道其中缘由。自家又诉说自从少爷抛弃了产业出洋,小的便连年奔走,目下才当这差使,不料还来伏侍少爷们。少爷们且安心住着,一切茶饭饮食,自有小的照料。况且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定皇上要开恩典,赦少爷们出狱。就如这狱里,小的在此已三年多了,在别人看起来,就像一经入了这狱,永不想出去重见天日,其实也不然,那遇着大赦的也不知多少。云麟自从被捕之后,他只有垂头哭泣的分儿,料准自家必无生路,今番听见富荣一篇话,又从绝望之中,生出无穷希冀,转有些活动起来。富玉鸾看出他的情形,不禁暗暗发笑,又有些可怜他。此时也不便说甚么,便望着富荣道:“好好。难得咱们主仆转在此聚首一场,咱在狱里也没有事做,你可能卖个情儿,替我在外面买点书籍纸笔,咱在这里面消遣消遣。还有一层,咱们两人还不知在那一天结果,一天不死,一天总要钱用,你得便通个信儿给扬州伍太太那里,叫他们寄些钱来。”

  富荣扬了扬头,陪笑说道:“少爷要命小的在外面替少爷买物件,小的不敢答应,因为管狱的老爷,甚是利害,查出便不得干休,小的不敢冒这个险,还请少爷勿怪。至于银钱一层呢,小的替少爷想个法儿,是必须弄点来,方才可以过舒服日子,不然那就不方便得很。就如少爷住的这间屋,若是别人,不得一二百元,也不得给他住,小的虽不敢领少爷的赏,只怕小的同事的起了疑心,说小的徇情,眨眨眼将少爷移向那个尿屎满地的房间里,那可就糟了蛋了。”此时富玉鸾只是微笑。富荣见他没有甚么话说,也就退出。不多一刻工夫,忽然富荣从外面哈天扑地笑得进来,手里捧了许多物件,一一放在桌上,笑指着说道:“喏喏,少爷,这是纸,这是笔,这是墨,这是一方歙砚,这是一部小说。还报少爷一个喜信儿,小的适才走出去,外面当差的,早送进白花花五百块鹰洋进来,说是打少爷府上寄来的。小的不曾替少爷拿进来,少爷就放在小的那里罢。少爷要甚么使用,只管分付小的去买就是。”

  玉鸾又点了点头,富荣笑得眼睛都没了缝,倏的又走了。云麟问道:“大哥你怎么将寄来的钱,交给这人,怕不大稳便。”富玉鸾笑道:“咳云大哥,你只是个不知世情,像你同咱这两个人,今日晚上死也不知道,明天早上死也不知道,他们是有规矩的,一经咱们死后,他落得一古拢儿收入腰里,大哥到此时还苦苦同他争竞这个。”云麟听了这番话,早又面色如土,不禁又将个头俯到桌上来,呜咽痛哭。富玉鸾长叹了一声,只得取过一本小说来消遣。第二天刚过晚饭时候,富玉鸾正同云麟讲着,说如何到今日还没有发落,莫不是一班同志,已经在各处得了手么。但愿上帝庇佑,留着咱这七尺之躯,好替同胞们尽些义务。话未说完,忽听得狱门外面,早有人在那里吆喝。富玉鸾兀的推案而起说:“云大哥,你听见么,想是要正法咱们了。”

  云麟吓得抖抖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霎时,富荣果然走进来说:“少爷们快快起身,制台衙门里传讯。”富玉鸾冷笑道:“不是结果咱们?”富荣笑道:“少爷吉利些儿,那里会有这件事。”富玉鸾一面语,一面早大踏步走出房门。富荣也将云麟半推半挽送出来。那外边卫兵喊一声得了,早将两人蜂拥而去。且说这时候那制台花厅上灯火点得似同白昼,公案陈设非常严整,一班侍从的人站得密麻也似的,列在左右,阶下便是刑仗护兵,一直排列到二门以外,总因为今晚审讯革命党匪,恐怕有奸细侦探,不得不格外严密。便是那花厅背后,也有许多内眷,窃窃的从斜眼子里偷瞧。不知革命党匪究竟是个甚么三头六臂的人,引得官场里人人害怕。

  富玉鸾、云麟早经人押在花厅门外,一听吆喝,便叮叮的将两人牵拽上来。只见那制台年纪也不过四十左右,雪白粉脸,撇着几根拿破仑的胡须,果然一表非俗。只是见了富玉鸾,他便拍案大怒。富玉鸾却不慌不忙,向地下盘膝而坐。去麟也跟着坐下来。制台按着那点名簿子向富玉鸾问道:“你这厮便叫做富玉鸾?你的同党,除这云麟而外,还有多少,你从实供来,咱也不难为你。若是有半句支吾,哼哼。……”说到此,便只管用手捻着胡须,眼睁睁的望着玉鸾冷笑。玉鸾喝道:“你是旗人?”制台冷笑,望着左右说道:“你看这厮大胆,咱恨不得立时打杀他。”玉鸾又喝道:“你是旗人,不配问咱。你问咱多少同党,咱的同党除是你们一班满奴,醉生梦死,不识高低,其馀大约都是咱的同党。”制台冷笑,四面望了望说:“难不成咱这衙门里上上下下都是你的同党?为甚么他们不来附会你,到反妥妥贴贴服从了咱。”富玉鸾大喝道:“该死的满奴。他们谁无人心,不过贪恋着满奴的爵禄,便为你所用,一旦扫除膻俗,还我河山,你那时候才知道人心,才知道天命。”

  制台被他这一番辱骂,只气得脸色铁青,勃然大怒,只把那公案拍得震天价响,连打字都喊不出来。那阶下一班刑仗手,早已知道制台的意思。一刻工夫,早将富玉鸾上身衣服剥得干净,绑上了天平架子,倒山也似的藤条子飞舞而下。富玉鸾此时已置生死于度外,咬牙忍受,并不则声。只见那血花飞溅,顿时成了一个血人,眼直口闭,刚剩得恹恹一息。云麟在旁见这光景,已吓得软摊在地。制台见富玉鸾不能再打,转眼将云麟望了望,喝了声说:“这厮咱也不再问他,快将那厮放下来,再将这厮绑上去。”

  云麟吓得怪哭,赖在地下不肯动弹,转喊起亲娘来。差役们兀自好笑,硬扯着上了天平架子,一个差役扬着藤条,只等制台喝一声打,便好施刑。奇怪,从这个当儿,制台旁边走过一个小厮,轻轻附着制台耳朵,不知说了一句甚么话,那制台便皱了皱眉头,向外面吆喝道:“这姓云的且缓施刑,还将这两人押入江宁府狱里,听候发落。”说毕,登时退堂。二门以外的护兵,也随即散队。差役们也不知大人是甚么用意,又将云麟从天平架上拽下来。可怜云麟已吓晕过去,便直躺在花厅上。江宁府衙门里的原差,见富玉鸾已不能行动,命人雇了一顶小轿,将玉鸾放入里面。再走过来看视云麟,像是已没有知觉。正在无措,忽的花厅后面跑出无限仆妇丫鬟,大家围拢着云麟,有送姜汤的,有哺着人参喂他的,嘻嘻哈哈,顿时将一座冰雪公堂,改变得花团锦簇。云麟悠悠醒转,身子已斜睡在一个仆妇怀里。那一班差役便向他们问着,说:“我们当差也当了几十年,从不曾见这加级纪录的犯人,制台会命人出来将息他。嫂子们告诉我们一个详细,也不枉着在衙门里走了一番。”那些仆妇笑道:“我们知道呢。”又在众中指着一个伶伶俐俐瘦小身材,才开过脸儿的一个少妇,笑道:“你们大爷们若是不放心,只问我们这位嫂子。”差役们听不得这一句,便都拢近身来带顽带笑闹着问那少妇。少妇略笑了笑说:“不瞒众位大爷们说,这相公是我们四姨太太的哥子。四姨太太适才听我们说大人在花厅上审问革命党,四姨太太同二姨太太、三姨太太便笑着说道:大家都将近长到二十岁,还不曾看见过革命党,是个甚么样儿,遂悄悄的引着我们一路到这花厅背后看着耍子。那时候正打过那个革命党,却好要将这相公绑上去打,被我们四姨太太一眼看见,便吓得怪叫起来,被二姨太太问着何事,四姨太太便将这缘故说给二姨太太听,难得二姨太太笑对着四姨太太说道:“这也不难,大人是最喜欢不过你的了,你只须送个信给大人,大人断不能眼睁睁知道是你哥子还去难为他,果不其然,大人便饶了我们这相公了。那位是江宁府大人那里的老总,还望一切看顾这相公些,我们四姨太太自然知道。”

  那时候江宁府衙门里两个差役,忙挤着上前说:“大嫂放心,这事都交在我们身上。这相公已醒转过来,让我们带回去销差。有甚么话,尽管差一个人向敝衙门去,分付我们。不看别的,还看四姨太太分上呢。”说着大家也就一哄而散。此处依然将富玉鸾、云麟两个人押入江宁府衙门狱里。刚到狱门口,富荣早已笑着迎出来,望原差摇摇手说:“你将这姓富的依然还押入这房里。至于这云相公呢,适才制台大人那里已来招呼过我们管狱的倪大老爷,倪大老爷已着人收拾出一间洁净洋房,便在倪大老爷住宅上首,你将这云相公交给我,让我引去罢。”又望云麟笑道:“相公真好造化,转眼就可出这地方了,我先来替相公贺个喜。”说着顺手便请了安,那两个原差也不禁快乐起来。此时云麟惊魂甫定,把适才光景在心里略盘算了一会。当时昏糊之间,又不曾认清那说话的少妇,究竟是谁,知道他们定是误认,恐怕一时明白过来,自己依然逃不了这重罗网,想到此,心头小鹿,还是撞个不住,所以对着富荣一干人,只是摇头,也不敢说甚么。富荣将他送入一座洋房里,此处陈设,果然与昨天住的那个房屋不同,便问富荣道:“你们富大少爷呢?”富荣笑道:“富大少爷,他是重犯,如何能住在此间。相公如今是亏得小姐在制台大人那边,制台大人才暗暗授意给我们这里,不然也没有这个分儿。”

  云麟只是不信,暗想道:“管他呢,权且住下,怕过两日他们查察出来,还不是依然同富大哥住在一处,天下断没有老远误做人哥哥的道理。”

  云麟这一夜翻来覆去,便不曾好生睡觉。肚内寻思道:天可怜我是无辜遭这殃祸,这几日以来我的母亲不知怎生个痛苦,平白地所以闹出这个姨太太儿,忽然将我认做他的哥子,轻轻的便将昨晚一场祸事,登时消灭,不然富大哥就是榜样,我这瘦怯怯儿身躯,如何禁搁得起。但愿祖宗默佑,这姨太太一直便错认到底,逼着那制台将我释放回去,我就感激不荆只不知自古及今那做犯人的,真可有这般徼幸?”如此辘辘想去,想得疲倦,早一觉睡得沉沉的,惊醒时,红日已晒到半窗。约莫窗外有一个人问道:“这云相公可曾醒了不曾?”身边便有个仆人答应了一声说:“醒了。”一霎时便靴声橐橐,走进一个人来,带着帽儿,穿着袍褂,也不等云麈下床,便上前行礼,吓得云麟还礼不迭。刚要下床,那人双手扶着笑道:“请自便,请自便。”又向云麟脸上望了望,笑道:“好光亮气色,一夜便转得过来,较之前日初见,大不相同。”

  云麟被他按住不得动弹,意思想问他姓名,那人早笑说道:“兄弟姓倪,表字紫庭,是在这边当着差使。” 云麟知道这便是富荣说的管狱官儿了,忙答道:“这如何使得,学生是负罪的人,敢劳动上官垂顾,只是替学生增罪。”倪紫庭哈哈笑道:“老哥如此说,是不以人类待兄弟了。兄弟这两日因为外面穷忙,少过来替老哥请安。老哥若不见罪,明日会见令妹的时候,只要说一句,那倪官儿还懂得人事,知得照应老哥。”说到此又附着云麟耳朵低笑道:“再烦令妹在制台大人面前提一句,更是感恩不荆因为兄弟这差使,实在淡而无味,连年赔累,已是不堪。老哥只见兄弟的当票,便可知兄弟的苦情。”

  倪紫庭一面说,一面真个伸手向衣袋里掏摸当票。云麟连忙拦住,又因为倪紫庭只管提着令妹令妹,又不由的面红耳赤,转怕自己露出马脚来,只得嗫嚅答应。刚在相待,忽的富荣又从外面走进,倪紫庭才将云麟放下,云麟随即起身下了床沿。只见倪紫庭笑问富荣道:“你去打听出甚么消息没有?”富荣垂手答道:“是,老爷昨天分付小的,小的连夜便住在那边大人一个家人房里,好容易探听出大人一经退了堂,便问甚么人止着我不打那个革命党。当时二姨太太便将四姨太太的话告诉了大人,大人先前还不依,说这是朝廷重犯,一个头都不彀杀的。”富荣又接着说道:“那时候四姨太太便大哭大闹,便逼着大人说一天不赦她哥子,她一天便不进饮食,要活活的饿死,大人才转过点口气,说既是四姨太太的哥子,看四姨太太分上,饶这姓云的一个全尸,将他绞杀了罢。”

  云麟听到此处,早又爽然失色。倪紫庭仍是不语。富荣又说道:“后来四姨太太仍是不依,当晚便不曾吃晚饭。大人到底拗四姨太太不过,已允着开脱云相公,吩付师爷们起稿儿,大约不久便有喜信了。”

  倪紫庭大笑道:“可又来,你何不早说,我适才又几乎得罪了云老爷。”说着吩付富荣退下,连连向云麟作揖,笑道:“恭喜恭喜,兄弟暂时失陪,明天有甚么消息,兄弟再来通报佳音。”说着别了云麟就走。过了两日,果然又来报告,说在制台幕友那里得来的确实消息,已将老哥开脱,大约不久老哥便要离开此处。云麟听了十分欢喜,只是放心富玉鸾不下,不免又叮嘱倪紫庭格外照应。倪紫庭连连答应。云麟不免又写了一封信,先告诉母亲,不到两天,已得了家中回信,说他母亲自从云麟被押解南京之后,几次哭死过去,目下接到此信,已略觉安慰,嘱付云麟一经出狱,即速回来。云麟这一天刚在无聊,忽然又见倪紫庭哈天扑地笑得进来说:“好了好了,制台大人已命兄弟转禀了江宁府大人,将老哥释放。还有一件喜事,都是老哥提拔的。今天一早,制台那边四姨太太,忽然将内人唤进署去,看待得十分殷勤。不瞒老哥说,像兄弟这种狱官儿的内眷,一时要想看见制台大人姨太太的金面,是一生梦想不到的。今日一旦如此,若不是老哥的一点恩光,兄弟愚夫妇两人,那有这般荣幸。原来四姨太太将内人唤进去,便赐了茶,又命他到房里,嘴里谦恭着,说我这哥子多亏你们老爷看待,我将来在大人面前都是要酬报你们老爷的。但是一层,今日约你进来,非为别事,因为我这哥子出了狱,我想同他见一见,怕的在这里不很方便,我的意思,想借你们的衙门里,我们姊妹俩谈谈体己,我是已经禀明过大人了,不知道你还肯不肯?……好老哥,你想我那内人又不是呆子疯子,难得四姨太太肯赏这个脸儿,焉有违拗的道理,便接口答应了。姨太太说准于明日光降,老哥你快快收拾请到我兄弟那个书房先行住下,明天姨太太来时,也好说我这官儿办事尚算能干。此时不暇陪老哥多谈,老哥停会就请进敝衙去。兄弟先去预备接姨太太的仪注儿去了。”

  云麟先听见制台已经释放自己,自然是喜出望外,后来倪紫庭忽又说出四姨太太要来相见,这一吓转又将一个破碎不完的魂灵儿吓得从顶心冒去,暗想这还了得,我断然没有妹子,这是我知道的,万一同四姨太太冒冒失失会见面,他一认出来,晓得我不是他的哥哥,他这惭愧,自然是到十分,他不说是他误认了我,他反怪我戏弄了他,他自然走回去告诉制台,依然照罪惩办,我如何还想活命,这不是白白欢喜了一常想到此,面色转变,忙一手将倪紫庭拦住说:“这姨太太我是断然不会他的,还请上官替我设个法儿。”

  倪紫庭不禁大笑起来说:“这可怪极了,无论姨太太这一番搭求老哥之恩,兄妹之情,断没有个不想见一面的道理。就是兄弟难得四姨太太有这机会,肯辱临寒舍,兄弟也断断不能因为顺老哥这无理的话,便白白将这机会失了。”倪紫庭此时夺了手早跑出去。云麟呆了半晌,暗暗恨道:“这如何是好。”不多一会,早有许多家人将云麟请入倪紫庭那座书房,果然收拾得十分幽洁。倪紫庭不时的跑出跑进,竭力周旋。云麟只是沉闷不言,越是看见倪紫庭谄媚自己,自己越发难受。暗想你今天如此,怕明天便不如此了。挨到明日,云麟已绝早起身,到亏他连夜想出一条计策,明知今天那四姨太太必来见面之后,断没有不将这重疑案勘破的道理,我既是插翅飞不出这门,只有老着脸儿哀求那四姨太太放我一条生路,妇人家心最慈善,我便将那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话来打动他,怕他不依。除得此策,更没有别法。主意已定,所以到反不慌不忙,专候四姨太太大驾。谁知倪紫庭的夫妇,比他格外盼望得利害,沿途派着家人打探。一直等到午后元景,总还不曾见四姨太太出来。大家揣测,怕今儿是来不及了。又约莫有日斜时分,外面才跑进一个家人,跑得汗流气喘,说了一声四姨太太到了,吓得倪紫庭夫妇连忙迎出大门,等了好一会,才远远听见马蹄声音。倪紫庭又跑了一箭路,迎接上去接连的便随着许多仆妇,一齐拥入上房里去了。云麟转又吓得坐立不安,心头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呆呆的倚在窗口一言不发。正在危急当儿,忽然来了一种不做美的便声音是里面一叠连声传唤云少爷进见,云麟只得模模糊糊的随着一个仆妇走入去,不知走了几重房屋,早见堂上灯烛点得如同白昼,珠围翠绕的围着一大群人。云麟刚走上台阶,便吓了一跳。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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