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麟这个当儿,一步一步,挨命的望里面走,走入堂屋,也辨不清楚那灯光珠彩,猛的一旁走近一个侍婢,扯着云麟的手笑道:“姨太太请少爷在房里见。……”这一种声音直吹入云麟耳朵里,云麟模糊之中,再仔细向那个侍婢一瞧,失声叫道:“哎呀,你不是。……”这句话未完,只见那侍婢早含笑将云麟的手紧紧一捏,似乎叫他不用说出别的话来的意思。嘈杂之中,已将云麟扯入房里。云麟此时便不像先前的畏惧了,跨入房门,果然见绣炕上面端然坐了一位十八九龄的佳人,宝髻珠花,翠裙红袖,见了云麟,也不知是悲是喜,兀的立起身子,向旁边一位太太说了一声:“倪太太,请自方便罢,我们姊妹俩想谈一句体己话儿。……”倪紫庭的夫人听见这句话,连忙答应了几个是,垂着手曲着腰的,早避入外面,越发凑了一个趣,将四姨太太跟前带出来的几个丫头,一古拢儿邀入后一进里吃点心。那四姨太太果然挥了一挥手,一群婢女都如飞的出去了,身边只俏伶伶的立着一个先前扯云麟进房的侍婢。 我编书编到此处,虽极意的想用一种腾挪之笔,不肯轻轻将四姨太太姓名身世叙述出来,然而那善读小说的诸君,灰线草蛇,料也有些明白。你道为甚么缘故呢?南京驻防护督院印的意海楼,是在书中出现过的,云麟的叛案,便落在他手里。这个当儿,救云麟命的又是意海楼的四姨太太,天下当真有个四姨太太,错认别人做哥子的道理么?云麟只因为深信他那意中人儿,是因月信在身,不谨房事,以致血崩身死,所以再也想不到这一番奇奇怪怪的情事,不然论云麟也是个极聪明的孩子,他遇着这件事,难道便不会猜测到这个人,转让诸君自命先见吗。嗟乎,生我者父母,救我者美人。铁索朱衣,分作沟中之瘠。片言只语,追回狱底之魂。这等情深义重,诸君试望,救星自食思云麟在这个当儿,自然是感激涕零,倒地百拜了。谁知云麟又有云麟的见解,有非寻常读书诸君所能窥测者。待我将他们见面时的情形,慢慢叙来,诸君便可知道。 且说云麟那时候见房内已没有别人,一眼钉着那个四姨太太,好半晌开不得口。转是那四姨太太含着满胞眼泪说了一声:“云少爷,你苦了。依我的主意,今日本不当再来见你。……”云麟更不等他再说下去,一欹身子向一张椅子上坐下,也含着满脸泪容,哽咽说道:“哎呀,救我的原来又是你,我感激你的地方,自不消说得。只是你这人的心,再没有比你生硬的。你好好的去嫁人罢了,我又不曾缚住你,你哄得我几乎要死,你为甚叫你那些邻居装得活灵活现,你既是哄我是死了,你今日又为甚么鲜龙活跳的还在世上呢?我知道你处处想推掉我,我究竟不知道那一件是讨你的厌,一味的远我,好像避了蛇蝎似的。” 红珠叹道:“在先的事,我有我的用心,也不用再提了。只是你这一次为甚么又同富少爷他们闹出这一种大乱子,我是耽着十分重担子。在我们那个大人面前,保你不是革命党。……”说到此,又笑了一笑说:“我斗胆认你做了哥子,你不用生气,怪我玷辱了你,须知不是如此做法,我们那个大人也不相信,你可记得我由南京初到扬州那一到,你到我家里,你知道我们是洗了手了,你望着我说,只算你是我的亲妹妹,听见你们到了扬州,也该来走一趟。我那时候说阿呀,言重不敢当,我不配有你这哥哥。如今回想起来,这种光景便像在面前一般,却不料这句话早应在今日。为今之计,你明日便快快的回扬州去罢,恐怕老太太同你的太太悬心。倪官儿这里,我早已吩咐过他们,替你安置妥贴,你这一来,须是好好用心读书,博个上进,我在省里虽然不能同你长长亲近,我听着也是喜欢的。” 云麟又叹道:“你这一来侯门似海,料想今生再也不能同你聚首在一处,我如今没有别的恨处,只恨世界上你也不死,我也不死,若是两人中死得一个,何等干净,如今你又屡屡的搭救我,你越是如此待我,我越是望你速死。你若不死,我越是望我速死。我这颗心此时也说不出甚么道理,我究竟有句话想问你,我们今生可还能常常在一处?好妹妹,你千万不要回出我不能两个字,若是果然不能,我便死在你的面前,或者还是叫你那个大人将我命追了去,倒还使得。我只是总不愿意你抛撇了我。”云麟说到此处方才涕泗横流,哽咽得一句话也不能出口。红珠转抚慰着他道:“你也不用如此烦恼,我如今既然又出来会你,你这一来,已知道我不曾死,你心里总应该欢喜。后事茫茫,我们安见得就没有聚首的日子。” 云麟忍着泪又望小珍子说道:“珍儿,你如今随着你姑娘在衙门里,要算是享福的了。我重重拜托你,若是你姑娘有时忘记我,你可以替我时时提着她,不要富贵薰心,忘却我这苦命书生。我隔着江魂梦儿总飞绕得到你们身上。”说着,又望红珠道:“咳,也是我前生缘法,结识了你这一位多情多义的人。只是我那富玉鸾富大哥,他同我也算是患难之交,你可能再想个方法救他一救?” 红珠摇手道:“你说话须惝没声儿,他是个朝廷钦犯,又比不得你。我区区一个女流,叫我怎生设法?”说着,向小珍子撅了撅嘴,叫他站在房门外面,防着有人窃听。小珍子会意,便蹑手蹑脚走出房外。云麟见房里没有别人,又不禁拢近红珠身旁,想同他叙叙旧好。红珠含羞无语,正是推拒不得,谁知外面带来的那几个爷们,见天色已是不早,便传进话来,催姨太太回去。一霎时许多仆婢都纷纷赶进房来伺候。红珠忙站起身子,假向云麟说了两句话说:“哥哥此番回去,务必在母亲面前替我请请安。”又命人将倪太太请进来,又叮嘱了许多话,叫他们老爷照应一切,我总不忘记你们老爷的情分。倪太太笑道:“四姨太太说那里的话,我们狗一般的人,承姨太太赏脸给我们,舅老爷的事,还待姨太太吩咐,我们老爷早已预备妥贴了。但是姨太太今天既然难得到此,务请姨太太在此赏个脸,在这里吃了晚膳回去,舅老爷仍请到外面去坐,我们老爷在书房里已安排饯行的筵席了。” 云麟此时好生割舍不下,当着人面前,满肚皮的委屈,又说不出口,怏怏的向红珠飞了一个眼色,那泪珠儿簌簌不已。红珠也是泪落如雨。仆婢们知道他们是兄妹情分,也再没有人猜到他们是别有用情的去处。云麟走后,红珠决意不再耽搁,辞别了倪太太,前呼后拥,也就回衙去了。云麟次日准备动身,倪紫庭果然十分殷勤。云麟想着富玉鸾,同倪紫庭商议,思量要去同他话别。倪紫庭决意不肯,说:“府大人吩咐过的,关防严密,断不容人去探望。老兄有甚么吩咐,小弟改一天定然将尊意代达罢。” 云麟毕竟是个懦弱书生,自己得了性命,已出万幸,也就不敢再干涉此事,当天便赴扬州去了。这一番死里逃生回来,秦氏婆媳的欢喜自不必说,还有那亲戚慰藉,纷纷走来探视。云麟将红珠搭救的话,略略的告诉了人,没有一个不夸说红珠的高义,几乎不把那些当妓女的,都说成是红珠一流人物,竟有不肯禁止子弟们去逛窑子打茶围的。可怜三姑娘同淑仪听见云麟回来,疑惑云麟同玉鸾是一样的罪名。云麟既可以开脱回家,谅必玉鸾是也有这希望。后来听见云麟说出原委,知道玉鸾依然不能指望活命,母女二人不禁又凄惨回家。但是一件,当那富玉鸾在严村集合许多羽党,声势何等浩大,不料事机不密,轻轻的便被一个林雨生弄得他们大事不成,党魁遇祸,难道他们便是甘心,遂这般销声匿迹不成?但是捉拿富玉鸾及云麟的时候,小子只有一枝笔,忙着送他们到了南京省城,遂没有工夫再写到孟海华一般人物。谁知孟海华他们一闻得富玉鸾被捉,其时阖城骚动,捉拿羽党的声浪,如潮而起。宋兴同马彪兀的结束结束,先奔向仙女庙躲避。 孟海华率领饶氏三雄,及童老么、常老二、军师康华,直奔瓜洲,渡了江,寻向他们镇江一个秘密的所在,本是商议着大家劫狱。不料次日运司里已将富、云二人押解入省,那时候省城兵力雄厚,单靠着孟海华手下几百人,也断不能成事,只得一面仍派饶大雄赴武昌勾结军队,一面命军师康华装做卖卜的,向南京城里打探消息,随时报告。还有柳春同明似珠呢,他们知道名字已被林雨生填入乱党里面,虽然逃出了城,四顾茫茫,究不知躲向那里才好。二人商议说只有上海租界,是个安置党人的地方,任是中国官吏知道我们所在,也不敢来越捕。计议已定,遂悄悄的走了。暗中寄了一封信给似珠的母亲。那朱金知道女儿的消息,也就将一颗心放下。只是苦了他们办的两个学校,校长一齐溜跑了,学生也就一哄而散。一个热闹烘烘的都天庙,依然古瓦斜阳,仍让那王道士去侍奉香火。 何其甫、严大成一干人听见这消息,大家议论着说:“可又来,几曾见办学校的会规行矩步,效法圣贤,不过都是些乱党,藉办学为名,阴谋不轨。这一来也叫朝廷知道,这学校万不能创立。还是我们这些教读先生,辛辛苦苦,能彀替国家造就些人材。”于是镇日的在外面将柳春学校里那些学生竭力张罗,果然桃李盈门,束十分丰富,这快乐也就到了绝顶。闲言少叙,且说那大清国皇帝宣统在位,他本是个冲龄幼主,那些治国平天下的道理,他一毫也摸不着头脑,把全国政治,一古拢儿交给他本生父摄政王。摄政王优柔寡断,那国是渐渐一日不如一日。却好春间因为四川铁路,朝廷意欲收归国有,起了一个小小风潮,那些海外党人,便趁这时机,东也钻一钻,西也钻一钻,总不能做出一件事来。我这《广陵潮》小说,是个稗官体例,也没有功夫纪叙他们革命历史,我只好就社会上的状态,夹叙出他们些事迹,好让读书诸君,知道他们大人物在上面革命,我们小百姓在下面受罪,才不失我这社会小说的宗旨。且说这一年八月里,正是天高气爽的时候,禾稼登场,乡里一班农夫好生得意,有儿女的便赶着将儿女嫁娶的事办一办,真是伯歌季舞,写不出那一番太平景象。住居廿四桥的那个黄大,渐渐的也老上来了。又因为他的小主人云麟,几乎被官府里捉去砍头,他一总不放心,日日骑着驴子进城,向秦氏家里探访消息。后来好容易见云麟遇救回家,秦氏便发了一个愿心,准于今年八月团圆节,向各庙里烧香,谢谢神明。黄大赶中秋这一天,在自己家里用一条麻布口袋,装了些顶白顶细好干面,特的将网狗子唤近身边,叫他将这干面背去送给主母秦氏,好预备做团圆饼,应个节景儿。网狗子拿着眼睛,将那包干面瞧得一瞧,跳起身子向黄大吆喝道:“搁在那里罢,谁也没有这闲工夫干这些闲事。”黄大陪着笑脸,又央告他道:“好儿子,你只当替你老子出点力。你老子假使这两条狗腿跑得动,也再不敢劳动你。” 网狗子想了一想说:“也罢,我本意也想进城走一趟。我到有一句话交代你,大前天不是静慧寺里驻扎的大营那个齐老总,在我们家里吃饭的,你须是认识他,他本约在今天来会我,万一他果然来了,你就说我已先到裘大娘家等候着他,叫他一径去会我要紧。”黄大道:“这个我自理会得,你送过这干面,还须得早早回来。”网狗子也不知可曾听见他父亲的说话不曾,肩上背了干面包儿,早一口气跑了。这且不表。 且说伍淑仪小姐,自从与玉鸾结婚以后,只是那玉鸾终日忙忙的,也不曾镇日在家里一日半日,不多几天,又平空的掼下一天祸事,玉鸾又被官府里当作革命党捉去了。你想那淑仪小姐,不曾经过这种危难,早吓得魂不附体。后来派人向省城里打听,已知道玉鸾已定成死罪,这性命也不过日暮就要了结。母女二人只哭得死去活来。三姑娘又怕淑仪寻了短见,日夜的防范着,凄凉吊影,寂寞销魂,好好一份人家,也就闹得烟消火灭。虽曾接连打过几番电报,到湖北给伍晋芳,及至接到晋芳回信,也没有甚么方法可以救出他这爱婿。后来听见家人禀报,说云少爷已经遇救,回到扬州。三姑娘喜出望外,便赶忙同了淑仪到秦氏处探听消息,略略听见是红珠搭救,便惘惘回家,前文已经表过。但是淑仪还没有死心,第二天又打发人到云府上,再请云少爷到这里一走。云麟本意要来告诉三姑娘母女这番情节,便随着家人匆匆进入内室,早见淑仪淡装素服,含着满眶眼泪,出来相见。云麟当时便将红珠怎生设法救他的缘故,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三姑娘母女早又呆了,原来云麟不死,另有一番曲折,并不是制台有心开脱。这玉鸾罪名,依然没有生机可望。三姑娘转将红珠这一番侠义,着实赞叹了一会。云麟偷眼瞧见淑仪这一种可怜娇态,也不禁替她扼腕。只是也想不出要拿甚么话来安慰她,转低头默默不语。这时候淑仪忽然立起身子,向她母亲含泪说道:“女儿适才听见云家哥哥说的这番话,料想那个红珠姑娘,断不是寻常女子。况且玉鸾所犯的罪,并不是为非作歹,总算为国家起见,保不定他也能有心相救。只不过玉鸾同她是陌路的人,她一个弱女伶仃,也犯不着再担这血海的干系,又去救他。女儿此番已打定主意,暂时别了母亲,要亲自向省城里一走。便由这管狱的倪官儿,去觅红珠姑娘门路。若是托天徼幸,一般的也像云家哥哥,安然回里,自是女儿终身幸福。即使做不到这步田地,女儿也须入狱会一会他,博个生离死别,务请母亲允许孩儿这话。”淑仪说到此处,不禁放声恸哭起来。三姑娘也哭道:“姑娘你既是决定如此办法,做母亲的也是不能拦阻你。只是你这番前去,叫做娘的如何放心得下?罢罢,我们母女两个死活总须同在一处,我便送你到省城,一路上也有个照应。”淑仪又道:“为孩儿夫妇的事,万万不能再累你老人家吃这辛苦,还是让女儿独自去的好。况且家里都走得干干净净,也没有个照应。” 云麟此时更忍不住,又感着淑仪这番救夫婿的义气,不禁慨然说道:“这件事姨娘也不须操心,妹妹要到省里去碰碰这机缘,到也是个好主意,妹妹只须贴身带两名仆妇,其馀一路上的照应,就包在甥儿身上。甥儿这路算是走得极熟,雇船雇轿,以及寻找栈房,有我在那里一点也不会错。妹妹约在几时动身,我回去告诉了我的母亲,便同妹妹一齐上路。”云麟说到此,三姑娘未及答应,淑仪早不禁走近云麟身旁,深深的向云麟道了几福,简直要跪拜下去,含泪说道:“难得哥哥如此用心,妹子今生也不及报答,总算做妹妹的心里感激到十分。”又回头望着她母亲说道:“母亲就依哥哥这么办罢。事不宜迟,女儿一准便于明日动身。” 三姑娘道:“这叫我有甚么说呢,在我看,横竖玉鸾此时尚安然在狱,你也不必如此着急。你哥哥昨天才到家,也须让他们母子夫妻叙一叙别后的光景。况且早晚已是中秋,不如老稳等过了中秋,再请哥哥送你到南京,你的意思以为何如?”淑仪听他母亲说这番话,也觉得入情入理,便也答应了。谁知到了中秋节后,这一天淑仪正自打叠行装,泪眼慵抬,愁眉紧锁,不禁呆呆的向这窗子外面一株桂花发。耳边猛然听见云麟声音,从外边笑得进来。淑仪吃了一惊,踅进身子,便从房里望外走,已见云麟同他母亲站在一处说话。云麟见了淑仪便笑说道:“我特来报个喜信给妹妹,玉鸾大哥可以遇赦了。” 淑仪猛听了这一句,也不知是悲是喜,转将一只手扶着椅背子,颤巍巍的问道:“这话哥哥从何处打听得来?哥哥莫要哄妹子呀!”云麟道:“这个如何敢欺妹妹。我家里每天本有一份《千锤报》按日从上海寄来。今日便在这报上得了一个消息,据云朝廷因为民气不靖,革命党几乎遍满了二十二个行省,便有人上了一个条陈,大旨说是这些革命党,均含有政治思想,与寻常土匪不同,只宜顺从民心,实行立宪,解散他们党羽,不可过于压制,恐防激而生变,因此不日将有上谕,凡有各省拿着革命党,须得详加矜慎,不许一味滥杀,以表示朝廷大公无私之至意。照这样看来,想玉鸾大哥断不至便遇意外。”说到此,又左右望了望,附着淑仪耳边说道:“今天还打听得一个谣言,说湖北省城有大队革命党,行将在那里起事。连日武昌戒严得利害非常,不晓得姨父那里近日可有家信寄来没有?” 淑仪叹道:“但愿上苍庇佑,果有这事便好。然而妹子总放心他不下,早晚间还须累着哥哥,送我到省里去走一趟。”三姑娘道:“既是哥哥如此说,料也不错,你不访再等待几日,究竟打听外面消息是个甚么着落。只是可恨那些革命党,如何又闹到武昌,你父亲在那里呢!我只替他耽心。”三人刚在里面说话,忽然外面走进一个家人,禀报了一声说:“舅老爷来了。”三姑娘猛一抬头,果然秦洛钟踉踉跄跄直望里奔,脸上颜色十分难看,跑得气急败坏,刚自站定,一眼看见云麟,说:“原来麟儿也在这里呢。阿呀,你们可晓得武昌昨天已失陷了?”云麟吃了一吓,说:“舅舅这话打那里听来的?” 三姑娘此时早已吓得面无人色,一句话也挣不出口,只索索抖个不住,身子便直挫下去。幸亏有两个丫头在身旁扶住,不至栽倒在地。洛钟跌脚急道:“千真万真,适才衙门里接到急电,说确系革命党勾结军队,于十九日夜间造反。制台瑞大人业已逃上兵舰,汨在江里,飞也似报了电报到京,还不知朝廷这番怎生布置呢?”说着又跌脚叹道:“咳,我恐怕天数难回,人民是要遭劫的了。你们一共记不得扬州闹的那次洪水,偏生就在兵马司巷,我们扬州怕也保不住安稳。但愿天老爷可怜这个,宁教耳闻,不教眼见,随时就把那些反叛扑灭了罢。” 云麟是再胆小不过,今日陡然听见这意外的话,也就搓手咋舌,不住的团团在屋里跑个不住,转是淑仪沉静不语,窥探他那芳心里,若不是因为武昌恐怕他父亲失陷在那里,他到愿意革命党从速成功,他丈夫玉鸾便有生还之日。三姑娘早已泪如雨下,颤着声音说道:“就请舅舅在衙门里再替我们打探打探,究竟武昌杀成个甚么样儿,那些做官的人,可有命没有?我此时没有别的恨头,只恨我那个婆太太,一意逼着他父亲去到湖北候补,难道扬州就没有一碗饭吃,求甚么功名,想甚么富贵,如今弄得。……”说到此又咽住了,只有嘤嘤啜泣的分儿。洛钟道:“妹妹你也不必着急,在湖北做官的多着呢,也不见得都是死路。我也不再耽搁了,有甚么消息,我再来告诉你们。麟儿呢,你同我一路走罢,你回去也通个信给你母亲,还是同黄大妈商议商议,多少在廿四桥觅点房屋,万一有个岔枝儿,也留着一条生路,避一避难。云麟点点头,没精打采的便随着洛钟出了伍家大门。 再说这件事的消息,一天紧似一天,先前有些老年人听见这一次变乱,大家也只笑了一笑,都说大清皇帝洪福齐天,几曾见几个革命党,便会做出大事,你们通不记得道光咸丰年间,好不利害整整的闹了十五个年头,也都不过在南边骚扰了一个天翻地覆,总共不曾惹着北边一根毫毛。后来出了几位练兵大员,东征征,西战战,滚汤泡老鼠,一个不剩,那大清国依然还是大清国。如今又过了六七十年了,皇上的深仁厚泽,越发固结到人心里,那个不是大清国食毛践土的好百姓,谁也肯帮着他们闹事,也不过白送掉几条性命罢了,再没有甚么要紧的。内中尤以何其甫他们一干人议论得利害,一时讲到高兴的去处,大家真个摩拳擦掌,恨不得要投笔从戎起来。谁知等不到半个多月,那消息越发来得紧了。一会儿说是九江失守,一会儿又说是安庆光复,风声鹤唳,也就将一座扬州城里,闹得岌岌摇动起来。镇日价那大街小巷,只听见车声隆隆,都是那些富室打叠箱笼什物,忙忙的向外路避兵。一府两县,忙着出示谕禁,不许居民迁徙,那里谕禁得住,城门外边车轿纷纷,那些劳力的人,转得利市三倍。各家店铺也没有人贸易,店里小官们,没有一个时辰不将个头伸到柜台外面,恐防有大队人马杀得来。人心皇皇,鸡犬不静。 何其甫那个书塾里,到有一大半学生跑得干净,只剩得几家穷得没饭吃的小孩子,还坐在那里读书。这一天何其甫闲着没事,正约了严大成一班好友,也买了一张《申报》摊在书桌上瞧着。刚是黄昏时分,其时离着重阳节不远。几点疏星,已从云端里透露。何其甫看报也看得不耐烦起来,独自走下台阶,望了望,又跑入屋里,拍拍手笑道:“诸位放心罢,包管不出几天,定有捷报到我们扬州,我们还过我们太平日子。”古慕孔笑道:“何何何先生明明明见万万里里,你你你这话定有主见,你你你何以拿拿拿得定呢?” 何其甫大笑道:“老夫近来研究星象,自信确有几分把握。大凡国家将亡,必有一颗天狗星出现。我适才将个圆天通通看遍过来,也没有个天狗星的影子。便连那寻常人讲的一个扫帚星,也没有丝毫发现,这反如何造得成功。我们且不管他,老实些大家今晚出几个铜钱,买点酒来痛饮痛饮罢。我这几日嘴里已淡得没有味道儿,不知你们诸位可还高兴。喏喏,在我这里吃酒,除得我的内人,捞诸位几根肉骨头,发誓也没有别的好处。大家又休得疑惑我老何在这里于中取利。”汪圣民道:“着着着,我先数出钱来,就交给何其翁去办。”一面说一面就向口袋里掏钱。大家正自闹着,忽听见门外喊声震天起来说:“不好了,革命党已到了上海。”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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