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雪报初融,照眼梅花动旧情。姊念妹兮妹念姊,相同。预向花前结后盟。旅况最凄清,昔日歌姬今又逢。犹恐相逢是梦里,情浓,怕唱阳关第一声。 《南乡子》 话说水兰英自到了花氏家中,姊妹们相与的情意甚密。住了半月,不觉腊尽春回,一日舜华语翠娟、兰英道:“我后园此时红梅盛开,今日天气融和,咱姊妹们何下去园中一游?”翠娟、兰英道:“红梅既开,若不去赏他一番,也令花神笑我姊妹。”三人于是同到了花园,但见梅英初绽,幽香袭人,映着残雪,愈觉颜色灿烂。翠娟看了,心中爱甚。说道:“此花开放独早,又在残冬。世间有此一种,妆点的乾坤十分好看。”兰英道:“这梅花好似我与姐姐一般,几受风霜,几耐岁寒,总不能损他娇红半点。”舜华道:“姐姐冰清玉洁,操比金石,正堪与寒梅争芳。”翠娟道:“花既比我,我亦比花,我等与梅花便是知己,然知己相逢,岂可无一言相赠?今既不曾带得酒来赏花,咱姊妹们不免各吟诗一首以赠花神。”兰英、舜华道:“如此甚妙,请姐姐开端,俺二人步韵于后。”翠娟先咏道: 花神脱白到人间,枝北枝南锦作团。 玉骨怕寒酣御酒,冰饥怯冷饵仙丹。 日烘绛脸香尤吐,露洗红妆湿未开。 岁晏孤山斜照水,行人误作杏花看。 兰英咏道: 暗香幽韵泄墙间,茜染仙姿谢粉团。 非为淡妆颜似玉,偏宜浓艳色如丹。 太真睡起容还醉,湘女哭余血未干。 独挺孤芳能耐冷,娇红争向雪中看。 舜华咏道: 天与胭脂点靥间,红英映水绵团团。 一枝就暖冰魂紫,几树辞寒雪色丹。 艳质非干桃片润,浓妆岂畏露华干。 东皇预泄春前信,莫作霜天枫叶看。 三人咏诗已毕,翠娟道:“以吾三人之咏赠之花神,花神有知,应亦谢我等为知己矣。”兰英、舜华道:“姐姐佳作,花神自然赏识,若我两人之诗,何堪入花神之目?”言罢相顾而笑,于是三人遂坐于红梅树下,各谈心事。兰英道:“今得与姐妹谈论,非不聊慰愁怀,然岑寂之中念到我母亲未有下落,真使我痛肠一日九迴。似此如之奈何?”舜华道:“母子之情自难恝置,然离合生死自有命定。姐姐即终日忧心,亦为无益之悲,从此还求自己解脱。”兰英道:“自遭离乱以来,我身已经数死,若非奶娘、悟圆,此时未必不登鬼录。由今思来,不若一死无知,得免心曲之挠乱也。”翠娟问道:“悟圆师傅你与他何处相识?竟在贤妹身上有这般高谊。”兰英道:“这悟圆师傅就在庄上法华庵里住持,他是被掳逃出来的,因家乡遥远不能回归,所以削发出了家。翠娟道:“他家住何处?”兰英道:“他籍系山东,家在益都,夫家姓吴,也是一门缙绅。”翠娟知吴瑞生是益都县人,今听兰英说到此处,未免把心中打动,还要根问个明白。又问道:“悟圆既是益都县人,他家中就没人来探望他?”兰英道:“他出家七年,音信从未到家,那得人来探望?只有他一位小叔,叫做吴瑞生,因在江中遇了贼寇,行李尽情失去,遂潦倒穷途。后来到了庵中,万被悟圆认出。这便是他至亲,见了一面。除此以外,别不闻有人来看他。”翠娟道:“吴瑞生后来何如?”兰英道:“这吴瑞生在他庵中住了两月有余,后遂遇了兵变。此时也未知存亡。”翠娟听了兰英之言,不觉眼中吊下泪来。兰英见翠娟吊泪,便知吴瑞生前云与金小姐有约,即是翠娟,遂故意问道:“吴瑞生是姐姐的甚人?为何替他吊泪?”翠娟道:“我心中别有所思,非此人。”只说了这一句,那眼中之泪越发流的多了,流的全然没有个收救,兰英见翠娟如此关情,也不觉触起心头之恸,那粉面上泪珠亦扑簌簌流个不住。翠娟见兰英也流泪,心中便疑,说道:“我今日流泪,是有事关心,妹妹的泪却从何处而来?”兰英道:“姐姐的泪从那里来,便知你妹妹之泪也是从那里来。”翠娟听了兰英这半含半吐的话,心中道:他这话说的不为无因,莫不是兰英也与吴瑞生有甚么私情?不然何为语中带刺?待我再探他一探。”说道:“我的心事我自己知道,你那里晓得?妹妹你吊泪的由来不是为着姨母,就是为着家乡,却与你姐姐的泪大不相同。”兰英道:“你妹妹今日之泪,也不专为着母亲、家乡。”翠娟道:“既不为着母亲,又不为着家乡,却是为何人吊泪?”兰英道:“你为着谁吊泪,我也是为着谁吊泪,我与姐姐之泪乃同发一源也。”舜华在旁听他二人说的俱是瞒神瞒鬼的话,说道:“姐姐说的这些言语半含半吐,却似碍着我一人,不好明言的一般。我就姐姐之言忖姐姐之心,亦能料出几分。我看你二人眼角攒旧恨,眉头锁新愁,而心之所注,又似在思亲思乡之外,你若果有甚么心事,不妨明说,决不可拿着你妹妹当作外人。”兰英听了舜华之言,知不可瞒他,便向着翠娟道:“姐姐,你的心事已被妹子看破。今日又何隐隐藏藏?你那私约吴郎的事,快些投了首罢!”翠娟见兰英说着他那隐情,不觉羞的满面通红,说道:“吴郎恁般口敞,为甚么把此事闻于外人?”兰英道:“姐姐你错怪他,你那事情他也不曾闻于外人,还是闻于局内之人。”翠娟道:“妹妹既知此事,想妹妹便是局内之人。”兰英道:“姐姐你尽自聪明,阿必把我来问道家?”舜华道:“听你所言,料你两个都是局内之人,独有我舜华一人,二位姐姐何不把局外之人亦引于局内,拖带妹妹也受些风光。”翠娟、兰英道:“咱姊妹三人虽是三姓,何啻一家,倘上天怜念,使我后日团圆,誓必共事一夫,做那娥皇女英的故事。”舜华道:“我姐妹居不同地,数千里外得聚在一处,亦可谓世上奇缘。若后日果如姐姐之言,我木舜华之志愿足矣。”说完,三人遂对天誓道:“我三人今日固是姊妹,就到了于归之日,还要期为姊詹凰冷,和你睡去罢。”说了这一句,遂寂然无声。吴瑞生此时不觉意痴神呆,呆了一会,说道:“方才歌的这曲子,一似念旧,一似怀乡。然仔细听来,又俱似妓家声口,真令人起怜,但不知此是甚等人家,待我问问主人,便知端的。”及至回来,见店中人俱已睡了,便不好惊动。到了次日,吴瑞生问店主人道:“请问贵店南邻是甚么人家?”店主人道:“相公你问他则甚?想是相公渴了,要去嫖嫖。这院子里有两个姐儿,甚是有趣。只是要的价钱太太,人要嫖他,求见礼便得二两,夜间酒席亦是嫖客包管,到了天明时节,还得四两银子称上送他作胭粉钱,那手下服侍之人,也是七八钱费。有这七八两银子,方能去嫖他一宿。相公若肯费这个包儿,要去耍耍何妨?”吴瑞生道:“这两个姐儿有甚么长处,便要这等大价钱?”店主人道:“他年纪义小,人物又俊,丝炫弹的又精,曲子唱的又好,又会作,他怎么不要这等大价钱?凡嫖他的人俱是来往的官长,坐店的大商,那些小庙里鬼也放不到他眼睛里。”吴瑞生听他说的津津有味,也觉心中骚痒,遂动了一个嫖兴。心里说:“依据店主说的,竟是两人名妓。我吴瑞生到此,岂可不会他一会?昨日那路上拾的那宗银子,原说是要施舍的。这两个妓者若果中我之意,便把这宗无义之财施舍到这两个人身上,亦无不可。”定了主意,遂问店主人借了两个拜匣,写了一个名帖,又封上二两拜仪,令琴童、书童送去,说是吴相公闻名拜访。不一时,琴童、书童回了话,吴瑞生遂换了一身时样衣服,领着他两个一直到了院中? 方进二门,早有一位中年妇人笑嘻嘻将吴瑞生迎入客舍,行完礼坐定,那妇人道:“今日吴爷光临,又承厚礼,甚为寒舍生辉,敢问仙乡何处?还愿闻大号。”吴瑞生看这妇人行径,便知是一个鸨母,答道:“学生家住益都,贱字瑞生,因来江西探亲,路经贵镇,闻的令爱大名,不胜欣慕,故特来拜访,愿求一观。”那妇人道:“多承吴爷美意,只恐小女姿容丑陋,不足以佐君觞。”说完,便有人献上茶来,吴瑞生吃了一杯。那妇人起来,又引着瑞生到了一处,见三面俱是粉壁墙,墙下俱是花草,正中一室,室内琴棋书画无不静雅,明窗净几,真如雪洞一般。吴瑞生坐下,那妇人遂吩咐两个丫头道:“吴爷在此等候,快请你姐姐出来相见。”两个丫头领命而去。不多时,只见两位少妓渐渐走近厅前。吴瑞生正欲起迎,忽内中一妓赶上前,一头扑入吴瑞生怀中,放声大哭道:“妾只说今生不能见你了,不想还与郎君会在此处。自那年湖上不见了郎君,直到如今,妾那一时不思念着你?那一刻不盼望着你?幸得天心怜念,还使妾与君相见一面。”吴瑞生起初还不知是甚么来历,及仔细看去,方认出是烛堆琼,惊问道:“堆琼,你怎么来在这里?”堆琼道:“说起话儿甚长,此时且不暇言,到晚上妾与郎君细细谈论。”吴瑞生又问那位姓名,堆琼道:“这是我的妹子,叫做坦素烟,他当日与我同卖在此处。”吴瑞生道:“部编版语文网海角得与故人相见,又遇新知,虽是苦事,亦是乐事。”遂吩咐外面置办酒席,要与堆琼谈论阔情,鸨儿知趣,恐在此有碍,也便出去了。吴瑞生执堆琼手道:“当初在郑兄处见了芳卿,便生爱慕,及湖上联诗,愈觉魂消。正欲安排着求汉源请你来,与卿细谈衷曲,为把臂连杯之乐,不意夜中生出变故,那时卑人如失去至宝一般。当初那客人是甚么法儿拐你到此?”堆琼道:“妾陪那客人吃了半夜酒,不意他酒中下了蒙药,一倒身便不省人事。朦朦胧胧在他船上行了数日,全无知觉。及至醒来,方知被他拐出。妾正欲喊叫,不知他又是用甚么药望我口中一扑,遂不能出声。把我身子卖讫,方才用药解了。世间命苦莫苦于我,今幸得与郎君一见,这便完我未完之愿,就是死了,亦觉含笑九泉。”说罢潸然泪下。吴瑞生道:“卿勿过悲,我吴瑞生誓必拔你出了火坑。”堆琼道:“若果如此,后日与郎君为奴为婢,也胜于为娼多多矣。”吴瑞生道:“此事我一力为之,若不把你出离火坑,誓不为丈夫。”说完又问素烟,素烟道:“妾亦钱塘人,原是良家,因清明出门祭扫,被这客人看见,到了半夜,他潜入妾家,穿壁而入,亦用此法将妾劫出,与姐姐同卖于此,闲时与姐姐谈论,闻姐姐称郎君大名,妾私心不胜仰慕。今日得睹懿光,觉深慰所愿。”吴瑞生道:“夜来偷聆二卿佳音,二卿心事卑人亦洞见肺腑。素卿终身之事我吴瑞生亦一力承任。”堆琼、素烟谢了,说道:“鄙陋之曲,不过借以写怀,孰知已入高入之耳,郎君幸勿见哂。”吴瑞生道:“那词调悲切,声音酸楚,何啻白雪阳春!若非闻二卿佳音,卑人何得至此?”堆琼、素烟道:“若云借此以引郎君则可,君以白雪阳春贶之,未免过称。”说罢,肴品已列,三人传斝飞觞,饮至天晚,方才归室入寝。正是洞房花烛,他乡故知,那绸缪之情如胶如漆,是不消说的。瑞生遂在他家恋了月余,那三百余两银子已费用了一个罄净。 从来水户人家,见有银子便甜言似蜜,见没了银子就冷言如冰。堆琼、素烟恋着瑞生难舍,怎禁他鸨母絮絮聒聒,终日里瞅槐喝桑,指猫骂狗,冷言热语,无非是望吴瑞生出门的话。吴瑞生也自觉站脚不住,到了夜间,语堆琼、素烟道:“我如今没了银子,你令堂似不能容我。今岁乃大比之年,我且别你,到家伺候,秋后应试,只求坚心等着,我吴瑞生看着取功名如取土芥。待我得志回家,那时赎你二人出身,同享富贵。只是眼下离别,甚觉伤心。”堆琼、素烟听瑞生此言,不觉扑簌簌泪如雨落,说道:“弃旧迎新,这是水户人家常情,郎君也不必放在心上。但数年契阔,才得一会,情意正浓,又作别离,即铁石人亦自断肠,况妾与郎君为多情人乎!然大丈夫欲做丈大事,亦要果断。俺二人身在平康,度日如年,专望郎君努力功名,渡俺出坑。今郎君囊空金尽,亦难回家。我二人各出私积赠为君费,郎君欲整归鞭,诀于明日,正无庸为此恋恋之情,作寻常儿女态也。”吴瑞生道:“承二卿指教,愈觉厚情,我吴瑞生此去若不取青紫回来,誓不复见二卿之面!”说完方才就寝。到了次日,堆琼、素烟遂将吴瑞生归家之事告于鸨母,还求许他二人出门相送。鸨子道:“难得他出离了我们,就是造化,何惜这一送,不去做个空头人情?”遂慨然许了。吴瑞生临出门时辞了鸨母,鸨母道:“老身满心里还要留下相公与小女盘桓几日,但我这人家要指着他两个吃饭,故不敢相留。相公是高明之人,自能相谅,老身倘有不周之处,还求相公海量包容。堆琼、素烟,你两个必须远远送相公一程,也足见你两个的恩爱。”吴瑞生也知他是虚情,只道了一声“多谢”,便出门去了。堆琼、素烟送到了十里长亭,吴瑞生别他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二卿请回,不劳远送了。”堆琼、素烟说道:“望君此去功名成就,妾在家中专候好音也。”说罢,方才洒泪而别。堆琼、素烟直等吴瑞生走的望不见了,方才回家。正是: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吴瑞生别了堆琼、素烟,领着琴童、书童行了数日,不觉来到广信城中。到此天色已晚,正欲寻找下处,忽听后边一人叫道:“前面行的莫不是瑞生吴兄么?”瑞生听见,回头一看。不知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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