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7期

五年之约

作者:孙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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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林中国留下了三本日记。也许是他的工作性质不允许,这些日记大多是记载着一些毫无意义的小事,如买了一件上衣,或一双鞋,到歌舞厅里去玩一晚上,某天某日喝醉了。再就是写他对相玫的思念,他在日记里对她的称呼是“小象”,这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小动物的感觉。也有一些是涉及到了他的业务活动,但都很隐晦,叫人怎么也弄不明白是记了些什么事情。
  他的信共计十五封,大部分是寄出去又退回的,有三封是干脆就没寄的。全是写给相玫的。这最后一封信差不多有八页纸,是留给相玫去取的。
  相玫:感谢你来了。你总算来了。一路上好吗?买没买到卧铺?你怎么也不能想到我差点儿把你家那个赵洪运给杀了。我到过宁县,也见过你们全家。我是专门去杀他的,我杀了他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但是我没有下手,我看到你们的孩子,把枪收起来了。我不能让你们的孩子没有爸爸,就是我把你得到了,我也将无法面对他的这个孩子。我回来了。
  其实那次东北之行不是我最伤心的,我在回来的火车上心里很平静,我饶了一个人的性命,成全了一家人,觉得自己是做出了一种牺牲。最让我伤心的是第一次到你那个七台河,我回来时伤心得几乎要跳车自杀。咱们是约好的呀,我去的时候正是五年。去前我给你去了几次信,你没有回答,我决定亲自去一趟,我想让你看看我已经不是当年在进修班时的那个我了。的确,在进修班时我一无所有,我有什么权利让你爱我呢?到七台河时,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样子了。我成熟了,我有钱了,我给你带去了大约有三万块钱的东西,包括咱们在北京时一起在西单看过的那种带宝石坠的项链。我记得那时你一看眼睛都发亮了,说这一辈子谁能给你买这么一条金项链你就嫁给他。我知道你是开玩笑,但也是你的一种发自内心的愿望。当时我就在心里暗暗发誓,我一定要给你买这样一条项链!我满心想让你惊喜一下,谁知道你已经不在七台河了。他们非常可恶,不告诉我你到哪里去了,那时只要知道你的地址,哪怕你在天边我也要赶去。
  你要问我钱从哪儿来的吧?我来告诉你。咱们离开北京后,我回到单位就开始想着要搞钱。你知道,如果我仍然老老实实地当我的小警察,别说是五年,就是五十年也休想能攒够买一条项链的钱。我的父母都在农村,他们一分钱也帮不上我。我在一个小小的镇派出所,那是一个穷镇,就是我敲诈勒索也弄不到多少钱。再说咱不是干那种事的人。好在你给了我五年的时间。我后来总算找到了一个赚钱的门路,虽然也是犯法,但不是很丑恶的事情,这就是参加了一个走私团伙,主要是倒卖进口小汽车。两年下来,我就有了近十万块钱了,我在镇上偷偷地买了一栋房子,只用了四万,剩下的我想给你买点首饰衣服,加上结婚也就够了。
  我去找你时心里想得多美啊!我领着你高高兴兴地一起回到石桥镇,咱们结婚,然后我就洗手不干了,和你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你一定会喜欢我们这个小镇子的,有一条小河,水清得比北京的自来水还清。一年四季鲜花不断。镇上有一个文化站,我可以想办法把你安排在那里。我们这地方虽然小,但是很古老,文化方面是很了不起的,历史上出过一个翰林,三个进士。咸丰皇帝的老师杨明斋就是我们镇老杨家的祖宗。这里人人都会唱歌,人人都爱好文娱活动,镇上的小剧团也年年在省里得奖。你不会感到寂寞的。你如果来了,就是全石桥镇的美人了,是石桥镇的骄傲,当然更是我的骄傲。我想得多么美啊!
  我的命运就是从东北回来急转直下的。因为我的离开,我们那个团伙儿出事了,五个人都被抓,就是在过境时出了漏子。如果有我在就会没事的,他们自然就供出了我。所幸的是我们没有走私过毒品。据说我要被开除公职,判三年刑。就在我关押期间,老徐从北京来到我们县上。他看了我的档案,把我提出来,问我想不想立功赎罪?我像看到了救星一样。他是个五十多岁的人,小个子,说话很和蔼。后来才知道他的级别相当于我们省的公安厅长。认识了他,很难说是我这一辈子的幸还是不幸,人生就是这样。从此我走上另一条路。
  他认为我参加过走私团伙,一是对边境地形熟悉,二是对走私的方式明白,这样我就比别人更能让走私毒品的团伙接受。我的工作就是专门打入贩毒团伙儿,从内部打击他们。我告诉你吧,所有破获贩毒的大案,有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靠我们这样的人破获的。一辆汽车正跑着,你能检查出轮胎里有毒品吗?一个人要上飞机,你能检查出他的大肠里有可卡因吗?这是任何仪器都做不到的。从此,过去的那个林中国就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不能和过去的所有的亲戚朋友来往,连通信也不行,包括我的父母在内,这也是为了我自己的安全。不和任何人联系我都无所谓,只有一个人我不能做到,你知道这是谁。
  你不要认为贩毒的人都像电视剧里的黑社会那样,个个是没有一点儿人性的恶魔。恰恰相反,他们大多是贫穷山沟里的农民,特别是那些刚干了不久的人,他们身上还保留着许多庄稼人的习性。比方说吃饭时,掉到地上的面包渣都要用手捡起来放到嘴里。还有,在车站你看到那些讨小钱的乞丐,一般人都是走过去了,他们却必定要扔下十块八块的。对这些老人或残疾人,他们是出手最大方的人。当然,我不是说应该同情他们,他们危害社会这是决不允许的。我要说的是他们也是人。而且你知道,我也干过这一路生意,差别仅仅是货色的不同罢了。对这些人,只要抓到大多数都是枪毙。我已经把十一个人送上西天了。有一次一个家伙还领我到他家里去了一趟。他独门独户地住在山坡上,只有两间小草房子,有三个孩子,家里只有一个六十年代生产的那种“春雷”牌半导体收音机是现代化电器。他的女人把家里的一只鸡杀掉给我们吃了。但是我仍然没有办法放过他。他的那个最小的孩子是一个两岁的男孩子,那两只怯怯地看着我的大眼睛一直在我眼前,我觉得他当时就看穿了我是个什么人,只是他不会表达出来。
  我们的同志也不断地有人被杀,你想只要让他们发觉了,他不杀掉你,他就别想活。我们是真正的你死我活的关系。我本打算再干两年就退役,隐姓埋名,去找到你,到你们那里的公安局里去当个一般的民警,平平安安地干到退休。我已经立过两次大功了,组织上会答应我的要求的。没想到出这次事故!
  也许这是必然的结局,天下哪有永远不被识破的骗局?
  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我是在什么地方出现了失误,也可能他们仅仅是产生了怀疑,也可能是有人确切地认出了我。反正他们是一见面什么话也没说就开了枪。双方一交火,他们三个全给打死,我们也有两个受了伤。我的伤很重,那个姓王的只是腿上中了一枪。如果说单从这次任务上看是偶然的失误,那么从这行当上看就是必然的了。总会有这一天的。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不是英雄,永远也不会是英雄,可是我瞎了一只眼,永远不能再站起来了。而且也永远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了。
  就在上个星期天,我去看了看咱们当年在那里学习的那个地方,小学迁走了,那栋楼也拆了,正要盖新楼。在那个操场的角上我呆了好长时间。那里有一大片蒿草,都长得没人深了。就在那草丛中,我想起了咱们在一起的日子。唉,那就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了。除了你,我还没摸过一个女人的身体。我多么想再摸一摸你啊。我真心地感谢你,真的。也许你是上天对我的恩赐。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你的胃病好了吗?听说胃病会随着年龄的增长反而越来越好的,只要你注意保养。
  在北戴河的时候,我还抱有希望,我觉得即使失去了一只眼睛,只要能重新站起来,我仍然可以生活下去。那时候,每天黄昏我都要独坐在海边,当暮色四合,海天模糊,听着那不息的涛声,我就会想起了你,觉得你离我很近。好像你就会从海的那边踩着波浪向我走来。我常常有一种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感觉,以前的那个林中国已经从这个地球上完全消失了,这个坐在轮椅上的刘全宝是另一个人,是一个和林中国没有任何关系的人。我的父母和过去的亲戚朋友只知道那个林中国,对这个一只眼睛、两腿瘫痪的刘全宝一无所知。而现在的同志们,只认识一个叫刘全宝的伙计,对那个林中国又一无所知。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知道我是谁。也就是只有在你这里我才是一个完整的人。我住的地方是中央首长们住过的疗养场所。国家对我算是尽到最大的努力了。老徐说只要能把我治好,花多少钱都在所不惜。回北京动了第二次手术,我仍然以为有希望,我还年轻啊。可是我偷看了我的病历,这对我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我知道我永远不行了。
  组织上曾问我有什么要求,我说什么也没有了。我的要求是国家无法给予的,除了你是任何人都不能给我的,可是你已经不能给我了。但愿有来生,但愿有来生,你会答应我的,对吗?再见了。来生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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