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8期
杀人有罪
作者:陈源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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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苏浦生喘了口气,将床下的纸箱挪出来。他用手往里面探了探,先摸出放在最上面的警帽,然后是警裤,上衣,束腰皮带。他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摊放到小木床上。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将警裤套好,系紧裤带。接着穿好上衣,仔细扣上纽扣。再接着是束腰皮带。他戴着警帽,稍稍整理了一下,用脚把纸箱推进床底,然后在床后面的这一小片空间里,挺起胸膛来来回回地走了几趟。
外面正屋大床上传来了外婆熟悉的鼾声,苏浦生绕过床头,从半截头桌面上摸到了镜子,顺手将通向正屋的门掩上。小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并不担心,外婆眼睛和耳朵都不管用了,看什么听什么都是模模糊糊。可是她对强光还很敏感。
他转到屋的这一边,站好,左手举起镜子。他的右手是一枚挂在钥匙链上的微型电筒,他拧亮电筒,把黄色的光团打在自己脸上。镜子里出现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头像,熟悉的是那张他不知对着镜子端详了多少回的五官,陌生的则是嵌在庄严国徽和缀有金丝绒穗带的警帽。
他把光团往下打在自己的胸部,看到了佩戴在左边的警号牌,一共八个数字,除了一个“8”两个“0”之外,其他数字在镜子里都是倒着的。他凑近瞅了瞅,觉得最后那个“0”不怎么对劲,有点像磨损了的“6”。
光团从双腿滑落到脚上。原先穿着的运动鞋被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替换了。光团重新上移,这次他看到了白色的束腰皮带。他满意地笑了一下:有了警号牌和束腰皮带,这才是真正的在大街上执行公务的警察。
他照了照肩头,上面三杠两星。这种衔位似乎跟他的年龄并不相符。嘿,管他呢,如果他是从初三考入两年制警官学校,毕业后一直干到眼下这个年龄,佩戴这种肩衔应该不成问题。
苏浦生感觉自己的呼吸再度变得急促起来。他快步走到床的这一边,抓住朝南的这扇小门的握把一转,迎面一阵凉意从黑黢黢的小巷里袭来,浑身顿时无比的爽意。借着巷内的黑暗,他试了试想象中的警察走路的样子,慢慢放松着自己。
出了巷口,不远处是路灯明亮的金桥路与浦东大道的交叉口,苏浦生在一家超市的大玻璃墙前停住了脚步。这面老大的镜子里站着一个执勤的警察,一米八三的个头,笔直的两腿,瘦削的双肩,还有那张脸,年轻、英俊、威武。这个人他很熟悉,名字叫苏浦生,不是被一个老太婆“未儿”“未儿”整天挂在嘴边叫个不停的苏浦生,也不是每天从上午九点三刻到晚上近十点在聚仙楼酒家端盘子的苏浦生,这个苏浦生是个威风凛凛的警察。
有人在嚷叫什么。苏浦生回转头来,看到有个人冲着自己把头点个不停。路边有辆灰蓝色的2000型桑塔纳出租车,车门开着,这个人似乎就是从里面出来的。他有些不解地问:“你是在跟我说话?”出租车司机用手指了一指,苏浦生抬眼看到了闪烁着的路口红绿灯。司机说:“民警同志,真对不起,我闯了红灯,我知道自己错了。”苏浦生朝司机看看,再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警服,又回眼看了看玻璃墙上映出的警察形象,他的嘴巴张开又合上了。司机继续说:“我这是侥幸心理作怪,以为这么晚了,你们民警都下了班,就明知故犯地闯了红灯———喏,我主动认罚,这是我的罚款。”司机把两张十元票子递着塞在他手里。苏浦生站在那儿没动,司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让他生出了一种怜悯之情。他下意识地往口袋里掏罚款单据。口袋是空的,他想了想,警服里原先装着的那本罚款单,让自己随手丢在床下的纸箱里了。他把二十元钱换用左手拿着,举起右手朝违章司机敬了个礼,吩咐说:“好吧,明天晚上,还是这个时候,还是这个地方,你来取单据。”
5吴静怡弯腰在诊所门边换好鞋,站起身,有股湿热的气流一下子冲进了颈脖里,她全身皮肤一颤,随后感觉到了一阵急促的呼吸。呼吸声又粗又重,显然不是助手小姚。她转回头来,有个人差不多紧贴在身后站着。
她往后退了两步,努力稳住神情,抬眼打量了一下。她有点意外,这是个青年,准确的年龄不会超过二十五岁,一米八往上的个头,双肩瘦削,两腿颀长,脸色略显苍白,眼睛里有一种闪烁不定的光芒。青年开口说:“你很准时。你每天八点一刻到,另一位是九点半钟,你下班也比她晚三刻钟,六点半离开。”青年略显年轻稚嫩的声腔里,带有一种像是从什么地方划过的尖利哨音。她朝对方脸上看了看,习惯性地琢磨了一下这种声音,稍稍平静下来。很显然,对方是个需要帮助的患者。她微笑着招呼一声,试探着用和缓的口气发问道:“哦?你对我们诊所这么熟悉?我好像没有见过你呀?你家住在附近?”青年没有回答,径自往下说道:“我每个月有一天的休息。每天上午九点三刻之前我也有空。我先去了市区,把能找到的心理诊所都跑了一遍,最后才是浦东。我隔着马路一眼就看见了你们的牌子,那天刚好出了太阳,上面‘上海浦东静怡心理诊所’几个字,清清楚楚。后来我来过好几趟,总是站在旁边看,没有进门。”吴静怡一声不响地听着。青年继续说:“这一次,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就是我要找的诊所,你就是我要找的医生,所以进来了。”吴静怡做了个手势,走进里面小间迅速换上白大褂,返回前厅。她又做了个手势,这次是请青年跟她走进咨询室。诊所租用的是一套一室一厅带厨卫的底楼单元房,面对马路的前厅做接待兼患者候诊的地方,正屋一隔为二,北边小一点的放衣物用,南边大一点的则是这间咨询室。阳光穿过窗户射得室内明亮,她拉上淡蓝底色的帘布,室内光线顿时柔和多了。她再次朝青年做个手势,请他坐到沙发上,自己隔着桌子也坐下来。她拿起笔,翻开专用咨询簿,尽可能用温和的目光扫视着青年,说:“好了,我们现在开始吧。哦,对了,首先我们得例行公事登记一下,你的尊姓大名?”青年在沙发里好半天没有吭声,她注意到对方脸上犹豫不决的神情,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青年从沙发里站了起来,问:“我必须告诉我的名字吗?”吴静怡说:“请相信,我们会严格为每一个患者保密的,包括姓名、年龄、住址、工作单位、家庭情况等等,以及一切患者要求保密的内容。”她停顿了一下,青年还站着,她从对方眼里看出了一些东西,接着改换口气补充说:“———当然,如果真不方便的话,你也可以用其他办法代替。你不愿意登记自己的真实姓名?”青年坐回沙发,把头点了一点,说:“其实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小名,但是我不喜欢这两个字,我讨厌别人叫我的小名,不管是谁,我都讨厌。”吴静怡说:“好的,我明白了。”青年朝她看看,问:“这么说,我可以随便用一个名字了?”吴静怡点点头。青年又问:“用两个字的名字,行吗?”吴静怡又点点头。青年又问:“用一个字的行吗?”吴静怡把头点了点。青年嘟囔了一句:“用什么呢?”吴静怡说:“不妨用你最想用的字吧。”青年苍白的脸上笑容一绽,再次问道:“那么,用不像人名的名字呢,比如动物,只要是我想用的,也行?”吴静怡看到了青年脸上躁动的神情,她想了想,依旧肯定地把头点了一点。青年眼睛里突然光芒一阵闪烁,说:“大夫,你就登记这个名字……”青年喉咙里发出混沌的噪响,迅速说出了一个字。
吴静怡手里往纸上滑落的笔在半空中打了个停顿,她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你说什么?”她感觉到自己作为心理医生,这种举动不免失态,她稍稍调整一下呼吸,平静下来,再度用温和的目光扫视着青年,想让对方紧张的情绪,能够慢慢松弛下来。
她的努力显然未能奏效。青年举起双手向她做了个扑过来的姿势,继续用带有尖利哨响的声音说:“对了,一点不错,就是这个字———‘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