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8期
杀人有罪
作者:陈源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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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隔着马路,张尉一眼就看到木牌上的白底黑字:“上海浦东静怡心理诊所”。他等街口亮起绿灯,快步穿过浦东大道,走进门去。诊所前厅坐着的是位二十来岁的姑娘,他看到她迎面扬起了笑脸。姑娘说:“您好,欢迎来我们诊所,请登记一下吧。”张尉近前递过证件,姑娘扫了一眼,看看他身上的便装,又回头看看证件。他解释说:“有个非常棘手的系列重案,需要向你们查阅一些患者资料。这些日子我把市区每家心理诊所都跑了一遍,最后才来浦东。哦,请问你的尊姓大名?”姑娘起身说声“叫我小姚吧”,随后拿着证件走进标有“咨询室”的里间。他坐到沙发上等着,姑娘回来了,说:“很抱歉,吴静怡医师现在脱不开身。”张尉说:“那好,我跟你谈也行。”姑娘摇头说:“我只是吴医师的护士,帮不了您。”张尉问:“没有其他医生了?”姑娘把头点点。张尉问:“你说过我的身份吗?”姑娘回答说:“说了,还给了您的证件。吴医师正在接待一个症状十分特殊的患者,而且处在非常关键的治疗期。她问您能不能稍等一会儿。”张尉问:“大约多长时间?”姑娘说:“二十分钟左右。”张尉决定等。他收回证件,从小姚姑娘这儿很快弄清了这家只有两个人的诊所的大致情况。他开始怀疑,在这个简陋的地方能否找到所需要的资料。他看看表,时间刚过去十分钟,他站起来踱了几步,拿不定该不该先去别处看看,这时拷机再次响了起来。
荧屏显示的回电号码还是“51800000”,这是连续第三次收到这个陌生的电话了。他复述着这个很容易记住的号码,拨过去,那头传来的是何志远沮丧的声音。有种不祥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头,他听见何志远说:“他又下手了。是的,这就是现场,一个小时你能赶到?我离开一会儿马上赶回,对,没错,就是天籁家园。”张尉跟小姚姑娘打声招呼,出门乘出租车往那边赶。他在天籁家园大门口受到了阻拦,保安没看他递过去的证件,指指窗台说:“你先去登记好,再拿证件过来。”他走过去,往登记单上依次填写自己姓名、性别、年龄、单位、职务、事由、进家园时间。下面是拜访对象,刚才他只记了楼号单元。他想了想,将户主姓名一栏空着递了过去。保安看了登记单,再看看证件,连连道歉说:“对不起,您穿了便衣,我们不知道您是警察,请进吧。”他往前走了几步,停下等着。不一会儿何志远穿着警服过来了,张尉看见保安把手挥挥直接放了行。他招呼一声,两个人一道往里走。到了家园里面的豪华小区跟前,张尉再次被保安阻拦,何志远说声“我们是一道的”,保安做了个表示歉意的动作,恭请两人直接进了大门。
他们登上B座A幢8屋,走进发案现场,辖区警署的两位警察和家园的保安主任正等候着。这是一套四室两厅两厨两卫装潢考究的豪华住宅,死者已被运走,室内的物品一律保持着原样。张尉穿过小型会议室一般大小的宽厅,在南面这堵墙跟前停了下来。他拿眼看了看,放在那里的索尼牌原装进口巨碟被撬开了,里面涂抹着十分眼熟的化妆品与洗发膏的混合液体。接着,他把卧房、写作间、娱乐厅、阳光室挨个看了一遍,所有的高档电器都塞有这种东西。他朝何志远点点头,告诉另外三个人说:“是的,一点不错,是这条变态的畜牲干的!”他们在厅正中深紫色的鹿皮沙发上坐下来,警署的社区警察开始介绍被害人情况:“死者的姓名叫李南盛,32岁,是中央戏剧学院毕业的文学博士,也是位非常著名的电视晚会总策划人……”社区警察停顿了一下,接连报出几台大型综合电视晚会名称,说:“都是他的杰作。”张尉点头说:“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住在这个地方。”社区警察继续说:“据了解,死者在影视圈有极大的影响力和号召力,所有的当红大牌名星,跟他都随时保持着热线联系。经他策划的电视晚会,谁上谁下均由他敲定。甚至说他既能把炙手可热的顶尖大腕儿立刻锁定封杀,也能让默默无闻者一夜成名……由于此人社会交往极为复杂,如果不是小何闻讯赶来,说起变态狼的作案特征,随后当场找到了这些变态的小把戏,怎么也不会联系到他的身上。”张尉转向天籁家园保安主任:“你们知道些什么呢?”保安主任说:“李南盛目前是单身一人,这套B座A幢8室,建筑面积278平米,也是他一个人居住。他刚进来时,曾经跟家园和小区两处大门口的保安关系十分紧张。”张尉问:“为什么呢?”保安主任说:“李南盛的经纪人西装革履派头十足,他自己却总是穿一身很不起眼的旧军装。据反映,他喜欢步行,而且速度很快,常常提前下车独自走进大门,值班人员开始不熟悉,坚持要他登记并出示证件,碰到这种情况,他就立刻大耍威风,恣意羞辱阻拦他的保安。”张尉看到了挂在墙上的那幅放大彩照,上面的人几乎跟真人一样大。他起身走到跟前,照片里的李南盛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只有两个上袋的老式士兵服,剃了个平平的板寸头,一张普普通通的脸。他琢磨着这张脸上的倨傲神情,问:“还有其他情况吗?”警署负责治安的警察补充说:“大约半个月前,李南盛曾报案说深夜接到骚扰电话。由于他家电话具有来电显示功能,我们根据记录进行了核查,这些号码都是路边卡式电话,时间在深夜十一点至凌晨一点,地点很分散,浦东新区两处:新世纪大道与东方路、杨高路交叉口,金桥路近浦东大道街口;南市区一处:十六铺码头;闸北区一处:新火车站。对方没有留下声音。骚扰电话持续了三个晚上,然后消失了。李南盛被害后,我们对骚扰电话与作案凶手之间的关系做过分析,哦,对了,变态狼以前这么干过吗?”张尉回答说:“从手头掌握资料来看,还没有过。”治安警察提出一个疑问:“从发案现场看,死者是突然遇害的,假如真是你们所说的那个变态狼干的话———这家伙会不会是李南盛的一个熟人呢?”张尉摇头说:“综合前几桩案情来看,不像。”他补充说:“变态狼动手杀人具有很大的随意性,就跟他上次莫名其妙地溜回四个月前的作案现场而遭到围捕一样,极有可能都是受一种变态心理驱使。”治安警察接着问:“那么,凶手是怎么绕过两处保安,在天籁家园随意进出的呢?”张尉朝何志远看看,承认说:“你说得对,这正是我们接手这桩系列案以后,一直无法解开的谜。”他们继续议论了一阵,动身往外走。在家园大门口,保安再次向张尉表示歉意,张尉也把手挥挥。他突然心中一动,停住脚步问:“除了这里的住户,是不是所有的来访者都得登记?”保安点头说:“是的。如果进豪华小区,前后要登记两次呢。”张尉朝身着警服的三个人指指,问:“如果是他们呢?”保安说:“我们当然直接放行呀。”张尉向何志远做了个恍然大悟的手势:“记得那次抓捕行动吗?那家伙就是穿身警服,在我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逃走了———我明白了:他自始至终都是假扮成警察,畅通无阻地登堂入室,在受害人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进行血腥屠杀的!”
16大门“吱呀”一声推开又被关上,吴静怡问:“小姚,你怎么又回来了?”没有人应答。她正要把白大褂脱换下来,有股湿热的气流冲进了颈脖里,随后是一阵急促的喘息。她顺口说了句:“是你吗?”随即感觉到身后的呼吸并不一样,她吃惊地转头来看,就在这时,一只强有力的手,将她揿倒了。
吴静怡感到右膝盖撕裂了似的,疼得直吸冷气,跟着右肩也猛撞在水泥地面上。她再次吸口气,挣扎着说:“你是谁,要干什么?”那人一声不吭地扭住她的臂膀,反转到背后,疼痛顺着手臂下移到腕部,她的双手被绑得结结实实,绳子紧紧地勒进了肌肉里。这人腾出手抓住她头发,试图把她从地上提起来。吴静怡仰头努力配合着,嘴里说:“我们可以谈谈吗?哎,你别……”说到这里断掉了,她的嘴里被一条宽胶带封得严严实实。
那人在背后发出命令:“到那边屋里去。”吴静怡被抓着头发拎起了身子,她迈了一步,右膝疼得打了个趔趄,那人猛地一阵推搡:“快走。”她走进咨询室,抬眼看了看,透过窗帘,暮色正在徐徐降临。突然有样东西蒙在了她的双眼上,她的身子被推着打了一个旋转,跌进沙发里。
吴静怡蜷起身体,那人用短促的语气说:“好好呆着,别想乱动!”她听见那人走出咨询室,进了前厅。她猜想他一定在找放钱的地方。她侧起耳朵注意着抽屉方向,那边没有传来撬拉一类的动静。脚步声开始移动。她以为他要改去换衣室翻找了,脚步声径自进了卫生间,停在了那里。传来了嘁嘁嚓嚓的响动,又传来了又粗又重的喘息。那人不是在排泄,是找着了什么东西。脚步声回到了前厅,有种混合化学物品的味道飘进了鼻子,她使劲嗅了嗅,有点像她用的梦娇娜牌面霜,又有点像小姚用的佳洁净润肤宝。紧接着她还嗅到了类似洗头膏的气味。又传来了响动,她肯定他不是在拣翻抽屉,而是拨弄某个物件。她猜测不出对方正在搞的名堂。喘息声越发急促了,她肯定那人已经处于一种极度兴奋的状态之中。
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她明白这是自己没有按时回去,家里打来的。她思索着那人会不会拿起话筒。最后一声铃响过,那人没有碰它。但是那人不再拨弄手里的物件,走进了卫生间,传来哗哗流水响,那人在洗手。脚步回到前厅,稍作停顿,走进了咨询室,那人坐在她平时坐的椅子上。恐惧朝她袭来,她不知道这家伙会不会马上对自己动手。她发觉对方喘息声平静下来了。那人说:“天没黑透呢,我们还得等一会儿。”她的耳边多了个东西,她一听就明白这是放在小姚面前的那只闹钟。秒针不紧不慢地走着,嘀嘀嗒嗒的声音一下接一下撞进她的心里。她听见他说:“他要是太着急的话,我就数一数它,半个小时足够,你跟着秒针在心里数到1800下,天就肯定黑透了。”那人开始1、2、3……地数着,恐惧一次又一次袭来,吴静怡感到无能为力。她决定听天由命,按照他说的在心里也开始数秒,数着数着她竟然觉得好受一些了。那人真的数了半个小时,1800下,停了下来,起身走到窗前,拉开了帘布又拉上了。那人说:“好啦,天黑透了,我们走吧。”她在他的推搡下,一步一步挪下诊所门口的台阶,她往前再走几步,估计到了浦东大道边,她停住,听到了钥匙串响,有辆车门被打开,她跟着被推了进去。车门关上,那人绕过去坐上驾驶位。那人边发动车子边说:“你得听话,必须老老实实跟我配合。现在你嘴被堵住,眼睛蒙着,我俩得弄一个新的沟通渠道。是这样的:你眼睛看不见,但是耳朵可以听。不能说话,可以用鼻子哼,‘唔’,‘唔唔’,就是这样。我们来试试,快点!”吴静怡在后座“唔唔”了几下,那人说:“很好。听着:‘唔’代表‘是’,‘唔唔’代表‘不是’———我们是往东走吗?”吴静怡“唔”了一声。那人重复试了一遍,说:“很好。”车子行驶了一阵,减速拐了个右弯,那人问:“是向北边拐?”吴静怡哼出“唔唔”,那人说:“对,不是往北,是往南。我们今天改换个方式,就这么交流吧。”她明白了,自己肯定在跟某个患者打交道。她把刚才发生过的每个细节认真筛选了一遍,没有发现破绽。下面她试图从口音中找到什么,但是对方混浊不清的腔调掩饰了一切。她稳定一下情绪,将来过诊所的患者排了排队,她一共筛选出了八个人的名字,她把他们分别对号入座,依旧无法确定是其中的任何一个人。
汽车往前疾驶了一个多小时,吴静怡估算着已经下了内环线,处于龙东大道附近。车子开始连续拐弯,停住。那人下车,把她从后座拉出来站在地上。那人问:“现在车头朝东?朝西?朝南?朝北?”她哼着回答了他。那人从背后将她两只手松了绑,命令说:“趴下。”她愣着没动。那人又说:“趴下!”吴静怡做了个下趴的姿势,她突然往前一跳迈步就跑,随即拿手猛扯蒙在眼睛上的布。她脚下被重重一绊栽倒在地,脸碰到了地上毛绒绒的草叶。那人踩住她的后背,将蒙着她眼睛的布外面再裹上一层宽胶布。那人说:“你把它扯下来。”吴静怡试了试,怎么用力也拉不开。那人命令说:“别打逃跑的主意,按我的吩咐做:四肢着地,按顺时针方向绕圈子爬行。”她咬牙照着做了,那人说:“我得去把汽车掉转个方向,你继续进行,对,加快速度,一直就这么爬,不要停!”她听到了发动汽车的声音,再次起身往前猛跑,那边汽车还在掉头,她继续跑。汽车声停住了,她还是跑。她估计自己至少跑出了100米,觉得黑暗中这段距离足够挡住那人视线了,她喘了口气,打算找地方躺下先弄掉眼睛上的东西。就在这时,她迎面撞上了铁网,她被弹得连连退了几步,倒在草地上。
那人走到跟前说:“知道吗,这是一片四周圈了铁网的草坪,你蒙着眼睛怎么能跑出去呢?”她躺着不动。那人俯身问:“你想我在这里马上结果了你?”她摇头“唔唔”了两下。那人又问:“你愿意按我说的做了?”她点头哼了个“唔”。那人说:“那好,你继续爬,先按顺时针方向三圈,再倒过来,按逆时针爬三圈。”吴静怡爬完了,被那人拉着踉跄着脚步塞进车后座,汽车行驶一阵,再次停下。她又被带到草坪上。她拿不准这是不是刚才的地方。这次那人牵着她手,按正反方向在原地猛转了十分钟,她的头脑连同整个身子和五脏六腑,也跟着一直旋转个不停。那人拉她站好,松开手,她不由自主地又摔倒了。那人扶着她到汽车跟前,打开车门让她抓紧,说:“好,我们来试试,你指指东边给我看。”她竭力稳住身子把手一指,那人在黑暗中摸摸她的手臂,说:“好的,现在指指南边。”她举起手臂,那人又摸了摸,说:“好了,可以了。”那人抓住她的双手重新绑好,推她进了后座。她听见那人边发动着车子边说:“知道我要你在草地上爬来爬去绕圈子的原因吗———我得让你丧失辨别方向的能力。好了,现在可以回我住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