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8期
杀人有罪
作者:陈源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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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吴静怡听见助手小姚说:“您好,欢迎来我们诊所,请登记一下———您找吴医生?哎,她正忙着呢,别直接往里闯呀!”她起身出门看了看,招呼被小姚阻拦着的青年说:“别着急,我这里马上就好了。”她送走诊治完毕的患者,把青年请进咨询室,为他倒了杯水,说:“请稍等,我去去就来。”她关上门,回到前厅,看到了小姚询问的目光。小姚压低声音问:“这就是那个给自己取名叫‘狼’的人?”吴静怡点点头。小姚说:“嘿,他终于在我上班的时候来诊所了。”吴静怡问:“你的感觉怎样?”小姚说:“比我想象的还要年轻。”吴静怡说:“我问的不是这个。”小姚说:“你是问他的治疗效果?”吴静怡摇头说:“我问的也不是这个。”小姚说:“哦,你是说,他是不是个危险人物?”吴静怡把头点点。小姚沉思了一下,回答说:“至少,这人身上有一种危险的情绪。”吴静怡回到咨询室,朝青年仔细看了看,明白小姚为什么会这样判断了。青年脸色浮肿,眼神散乱,深陷在沙发里的身子十分躁动不安。她猜想肯定发生了什么事。现在她对付他已经稍稍有经验了。她起身为青年的纸杯里加了水,绕着弯子开口问道:“今天是你每月一次的休息日?”青年说:“我昨天休息。”吴静怡“哦”了一声,等着。青年说:“今天我是特地请假来的。”她问:“你经常请假吗?”青年回答说:“不,这是上班以来第一次。”吴静怡往专用咨询簿上作了记录,继续兜着圈子问:“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青年很快地说:“昨天晚上,我又做了那个梦———它已经好久没有出现了。”吴静怡十分惊讶他的直截了当,她稍作斟酌,决定直奔主题。她说:“你特地请了假,而且不再回避我的助手小姚,说明你很想说说它了,是吗?”青年点头说:“是的。”她不急不忙地又说了一句:“你觉得自己有足够的勇气说它了吗?”青年说:“是的,我准备好了。”吴静怡起身拉下窗帘,室内光线暗淡下来,她说:“好的,我们开始吧。”青年说:“我跟我母亲一道在走。母亲拉着我的手。我们头上的天很蓝,天上有太阳。我们脚下有路,路边有流水,有五颜六色的花,有各种各样的草,有树林。我们快快活活地走,走到了草原上,前面的草地望不到边,树林就在旁边。这时听到很多人嘀嘀咕咕的声音,听到磨刀声,‘咔嚓’,‘咔嚓’,听到动物哀嚎。这时人从树林里出来了,不是人,全是些影影绰绰的黑色人影。这些黑影在追,动物在逃,不是人在打猎,是黑影们在追杀羊群,全是些温驯的洁白的可怜的羊,黑影追上一只拿刀捅倒一只……我好像听到谁在‘未儿’‘未儿’地叫唤。母亲拉着我拼命跑过来,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跑,太阳早就不见了,天不再蓝了,脚下的路没有了,流水和花没有了,草由嫩绿变成枯黄,草地没有尽头,树林还在旁边。跑着跑着,又听到磨刀声,‘咔———嚓’,‘咔———嚓’,一声接一声钻进汗毛孔里。听到了‘咩’‘咩’的哀嚎,是从我母亲嘴里发出来的,母亲变成了一只温驯洁白可怜的羊,我也是羊,那些黑影是在追我们,我们逃进树林,黑影在追。我们逃进草原,黑影在追。我们逃进一片齐腰深的草丛里,黑影在追。我让母亲别再‘咩’‘咩’地叫了,我却听到自己‘咩咩咩’的声音。这时候我想,要是黑影认为我们不是羊,就不敢追了。这时我手中有了两张狼皮,我把一张披在母亲身上,用另一张将自己裹好。我们伏在草丛里,黑影们追到近前,停住了脚步。我突然发现母亲披着的狼皮没有裹好,露出了羊的身子,黑影们也看见了……在一刹那间我想,如果我们不是披着狼皮而是真正的狼———这时,我竟然真的变成了狼,我龇开牙齿‘嗥嗥’地咆哮起来,朝我扑过来的黑影吓得立刻转身逃跑,我继续‘嗥嗥’嚎叫着冲过去救母亲,可是晚了一步:母亲身上的狼皮被揭开,成了一只羊,黑影恶狠狠地扑过去,捅下了血淋淋的刀子———这时,我醒了,一身冷汗,嘴里狂叫不止。”吴静怡看着青年汗津津的脸和扭动着的身子,她问:“这个噩梦,是不是每次都这样?”青年擦了把汗,停止扭动说:“是的,它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几乎从来不走样。”吴静怡说:“好的,下面我们来试着对付它。”她起身把窗帘拉开,让阳光直射进室内,她为青年加了水,再把帘布拉拢,光线又暗了。她坐回原处,提笔在专用咨询簿上做了个记号,发问说:“记得你母亲在梦里的衣服颜色和式样吗?”青年说:“是大红的,衣服上绣了花,还镶了边。”吴静怡问:“你回上海以后,在马路上看见别人穿过吗?”青年摇头说:“没有。只有母亲插队地方的人才这么穿。”她接着问:“那儿的人平时都这种打扮吗?”青年说:“不,不是这样———对了,这是当地新娘子出嫁时才穿的衣服。”吴静怡转向第二个话题:“梦里‘未儿’‘未儿’的叫唤,你觉得像谁?”青年说:“声音非常熟悉,差不多所有叫过我小名的人,都有点相似。”吴静怡突然问了一句:“‘未儿’小名是你外公起的,他说过是什么意思吗?”青年回答说:“外公在世时我问过,他总是说:‘很简单,你将来上学识字,就知道了。’”吴静怡问:“到底代表什么呢?”青年说:“后来没等上学,继父就告诉我了,其实就是我的属相。”吴静怡提出了第三点:“现在想想那些黑影,它们像谁?”青年回忆说:“也是一些很熟悉的脸,但是它们总是影影绰绰的,一直看不真切。”吴静怡问:“是你外公、外婆?舅舅、舅妈?老师、同学?聚仙楼王老板、老板娘和同事?甚至还有我?”青年点头又摇头。吴静怡说:“仔细想想,是不是有哪一次特别像过谁,慢慢想,别着急。”青年停在那里回忆了一下,犹豫着说:“对了,只有一次有个黑影的样子在眼前停顿了一下,很快又模糊不清了。”吴静怡用十分肯定的语气问:“是你继父吗?”青年点了点头。
吴静怡将专用咨询簿翻开新的一页,问:“你母亲跟你继父结婚那天,穿的是不是梦里的红衣服?”青年想了想,回答说:“是的。”她问:“继父打过你吗?”青年说:“没有,当初母亲跟他有过协议。”她问:“母亲跟继父结婚那天,你在哪里?”青年说:“我是晚上被送回上海外公外婆家的。”她说:“就是那天夜里,你在外公外婆家小屋里第一次做了噩梦?”青年说:“是的。”她加快语气问:“结婚那天白天你继父忙什么?”青年说:“他当然张罗着结婚的事。”她再次加快语气问:“那天他和你单独在一起过吗?”青年点头,她放慢语调说:“想想看,他在做什么。”青年语气也缓和下来:“他亲自动手杀羊准备招待客人。哦,对了,就是这时他告诉我小名的事的。”吴静怡耐心等着,青年继续说:“他一边捆绑着羊一边问我想不想知道‘未儿’的意思,我说想,他说,‘未’代表我的属相。他念了一大串代表属相的字,我当时听不太懂,但是过几年上学后查对过,‘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蛇午马未羊’,当时他就念到这里,告诉我说,‘未’,就是羊,就是他手里正要宰杀的这东西……”青年到这里声音噎了一下,吴静怡命令道:“别停顿,一直说下去!”青年喉咙里今天第一次发出了刺耳的磨砺声响:“……是的,一点不错,他说完这句,就顺手一刀捅进了那只羊的咽喉,然后……活剥掉了它的皮!”青年戛然而止,吴静怡往专用咨询簿上画了个句号,慢慢将身子松弛下来。她朝沙发里的青年看了看,一字一顿地说:“知道吗,你回到了上海,永远不会再到那地方去了,永远不会回到你继父身边了———那个梦将从此不再出现了!”她起身拉开窗帘:“是的,噩梦已经结束。现在,让我们看看窗外,看看窗外的太阳。”她在明亮的光线里朝青年看了看,接着问了一句:“你的感觉好点了吗?”她耐心等了一会儿,青年仍然紧抱着头,全身抽搐着,没有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