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8期
龙的传人
作者:陈瑞仪
字体: 【大 中 小】
幸亏有个王冶秋啊!否则,许多东西就保不住了
老局长,您听到了吗?
您听到了吗,老局长?!这可是您“走”之后到任的、咱们老少文物有口皆碑的知音———李瑞环同志的声音,是政治局常委的声音,是党的声音,是党对你敬业精神的充分肯定和高度褒扬啊!
像您的许多后来人一样,乍听这言辞极重的“幸亏”时,我惊异极了。我甚至觉得,一向务实的李瑞环同志,也未免有些虚誉,有些溢美。可是老局长,当我遍读了您30多年文物主管的风雨历程、遍读了您老部下们心幕的底片之后,我越来越强烈地感到,瑞环同志的“幸亏”,没有虚誉,一点儿都没有,更没有任何溢美的成分!
老局长,恐怕您自己都未必料到,在所谓人走茶凉的世风之中,又在您走了这么多年之后,您的老部下,甚至是许多曾被您得鼻青脸肿的老部下,至今仍挚诚地想着您、念着您,又时常口头禅似的说起您,而且说得那样真切,那样动情。他们说,您对文物,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敏感。您在倏忽转瞬的间隙、在地覆天翻的巨变中,能及时、准确地发现文物、保住文物,使流星变成闪光的永恒。
他们绘声绘色地说起了那些如烟往事。那是在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您在北平阜成门的内宫门口,不意发现了那座“西三条21号”,就是被叫做“老虎尾巴”的鲁迅故居。您立刻感到了它的特殊价值,也萌生了保护的念头,可当时地下工作的严酷环境,不容您守候,更无从保护。于是您急中生智,以自己“国民党第十一战区少将参议”的身份,公然指令北平法院“把它封了!”随着这一声令下,戳盖着法院大印的封条啪然叉立,门神般守住了“老虎”,一直守到北平城门四敞大开,解放的铁流,浩然流进“尾巴”们的所有角落……
也是在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当听说李大钊同志赴难的绞架还“健在”时,您那个欣喜若狂的神态和力找力保的劲头,曾使多少人惊诧莫名呀!现在看来,若不是“幸亏有个”您,那具罪恶的绞架和刘胡兰就义的铡刀,以及重庆“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的美制手铐等血债累累的“反革命文物”,恐怕早就被深仇大恨的人们砸个稀巴烂了。那也是极应该、极自然的呀!就连山西侧光寺和承德避暑山庄等“封建堡垒”,若不是“幸亏”有您的顽强据守,也早就被运动的热浪给席卷一空,被建设的热潮给日新月异了。您保住的东西,像卢沟古桥的石狮,看得见,摸得着,可就是数不过来呀!
不过,老局长,您的老部下们似乎至今也说不清,您对文物的情感,何以会那样深厚、那样难以割舍。尽管他们从鲁迅先生的书信和日记,从革命史册和您的《青城山上》、《王冶秋选集》等著述中已经知道,您是我们国家新文学运动中的重要社团———未名社的早期成员,和鲁迅先生过往甚密;您早在1925年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曾在周恩来和董必武同志领导下从事军政情报工作,曾发动、组织过学生运动和革命暴动,曾两度入狱、历经严刑而宁死未屈……总之,您是一位坚强的革命者,是深得鲁迅先生赏识的学者、作家,而对于搞文物,您,毕竟是半路出家。可我更觉得,正是那深厚的历史文化根底和种种的血雨腥风,铸就了您对革命和革命事业、对党和党的事业的赤胆忠心;而您对文物和文物事业的难以割舍,正是这种情感的最集中、最自然的表露。
不是这样吗,老局长?那年,宋陈炽的革丝画等一批珍贵文物图书,从海外赎回时,您拖着因肺气肿等病症而刚刚咯血的身躯,赶到广州接运。同志们心疼您,给您安排了舒适些的住处,可您更心疼文物,执意要跟它们住在一起。您说:“这批东西,是咱们国宝中的精华,不守着,心里不踏实。”于是,病态龙钟的您就这样守啊守,寸步不离地守,一直守到它们安全住进京城的“卧室”。那年,长沙马王堆老太太被蜂拥不堪的人流竞相参观时,您急如星火地赶去制止,甚至寸步不离地为老太太守灵。这期间,即便是必须进行的拍照、取样,您也得眼巴巴地盯着,生怕伤害了无可再得的千年古尸。有位同志不意触摸了一下随葬的绢帛,且只是极其轻微的触摸,您竟大惊失色,伤心惨目。那种极度的痛楚,就在您病笃咯血,甚至在反动派和造反派的严刑拷问时,都未曾流露。到了晚年,脑软化的顽疾使您思维断续,口不能言,以致木讷呆滞,成了失去知觉和记忆的植物人。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哪方来的探视者,也无论您是否能辨识、辨认,只要一说及文物被损、被毁,甚至一说到文物,您就心感神应、就老泪纵横、就失声恸哭———嚎啕大哭……在场的人们至今谈及此事,仍禁不住掩面泪,就像我写到这里一样,怎么也抑制不住满眶的泪水……老局长,我们的老局长啊,您是带着惟一保留的记忆、惟一保留的牵挂和眷恋,难撇难舍地离开文物,离开这个世界的呀!
而今,当我在满蓄着您的拳拳温润和滋滋心血的文物跟前驻足凝视的时候,人们噙着泪水、怀着崇敬而又郁悒的心绪说,当年,为了守住这些瑰宝,为了能使它们免遭厄运,您顶扛过何等巨大的压力,冒担过何等巨大的风险啊!人们甚至不愿、不敢触及那些过于敏感的秘史,哪怕是轻微的触及,也觉得有失妥帖,也不能不有所顾忌……
作为后来人的我,落笔,更不能不慎之又慎!
———可是老局长,您该记得,就在那股“黑线”的恶风向文物扑来时,您是以怎样的“气焰”,“负隅顽抗”的呀!您与“恶风”唇枪舌剑、针锋相对,您在拳脚恫吓之下不卑不怯、不屈不挠,就是被1974年4月16日的《文汇报》大张挞伐,被押进批斗的“法场”时,您仍是“又臭又硬”,铁嘴钢牙:“我就是坚持17年的文物路线是红线,就是坚持!”您甚至以审判者的口气反唇喝问:“17年文物工作的大政方针,是周总理亲自定的,好多事情是周总理亲自批的,谁能说是黑线,谁能?!”———您该记得,就在有关(故宫单士元先生“人民来信”上做的)“卖些重复文物”的批示,作为以文养文的建议,发至文物局、发到您的案头时,您是以怎样的耿倔,硬是抗旨不遵的呀!作为40年党龄的布尔什维克,作为司局级的“文物之局”,您有严明的党性和组织纪律观念,也晓得不遵从领导建议,会意味着什么,可您更明了出卖文物的无穷后患,更信奉自己恪守多年、并极力倡导的信条:文物是民族历史的载体,出卖文物,无异于出卖祖宗!在权衡利害之后,您毅然挥毫,写下了掷地有声的回禀:“绝对不能出卖文物———退××同志———王冶秋。”———您该记得,就在“有人要盖房子”,要在故宫建造高大豪华的涉外宾馆,又居然是打着小平同志的旗号时,您是以怎样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勇气,硬是“当仁不让、据理力争”的呀!尽管您深知,刚刚结束动乱的共和国和共和国的当家人小平同志,急需涉外、急需创汇、急需用钱,也十分清楚小平同志力搞两油(石油和旅游)的战略举措,可凭着对故宫“不可移动”的坚定信念,凭着自己曾经顶回过以各种旗号要在故宫身上动土的形形色色的人们,更凭着对小平同志由衷的敬重和信赖,您就是醉死不认这壶酒钱,就是不相信大智大略的小平同志,会有这样的旗号。老部下们再三劝您要慎重、要灵活,可您非但不为所动,反而用小平同志珍爱文物、关心文物事业发展的事例,来证实自己的判断,来为大家、更为自己撑腰壮胆。您情笃语重地说,就凭小平同志对文物的情感和他伟大的人格,这回就是真被冒犯,也不会怎么怪罪,绝对不会!岂止是不会怪罪呀,老局长!当您因所谓“给康生搞过几百件文物”的莫须有罪名而蒙冤受屈、被打入另册时,是小平同志的亲自过问和极力干预,才使冤案彻底昭雪,更使您任职30多年而从不收藏、馈赠文物的亮节高风,得到盖棺性、历史性的正名———然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在您成了植物人,成了完完全全的植物人之后才发生的,而在当时,在那位居高临下的“有人”出言如山之时,您竟是这样“据”出了震今烁古的四大天理:“第一,自从八国联军之后,没有外国人在这里住过。现在,这里是中外游客最多的地方,你倒要让些外国人住进来。这算哪档子事儿?第二,你要兴土木,要盖宾馆,要改造,可你知道不知道,这本身就是对故宫的破坏,是对文物的破坏。这是在犯罪!第三,这里有无数的珍宝,万一出现闪失,谁负责任?谁负得起责任?第四,你要起炉灶,要生火做饭,一旦发生火灾,谁又能负责任,谁又能负得起这个历史责任?!”被“据”蒙了的“有人”在呆愣之余,愈发凛凛耿耿,咄咄进逼:“你的———这些话,是不是———就这样向———小~~~平~~~同志———汇报?!”静场。“口安!!”还记得吗,老局长?听到这里时,在场的人们一下子都怔住了。有的在悄悄嘀咕:老局长您就忍了吧,认了吧,千万别再硬犟了……可是,老局长,您过了许久、许久,都一声未吭;又过了许久、许久,您,还是一声未吭……但,终于,您从紧咬的牙缝中,迸出了音量极低、却极为清晰的答复:“行!你就———这样———汇———报!!!”(一字一顿!字字千钧!黄钟霹雳!大吕雷鸣!)啊!老局长啊,我不敢说,您这字字千钧的雷鸣霹雳,就是华夏民族和中国共产党人精神风范的凝聚、升华和裂变般的释放、爆发,可我更不敢想象,假如不是“幸亏”有了您,不是“幸亏”有了您的赫然存在,有了您这裂变般的释放、爆发,举世无双的皇家宫殿,该会成怎样一副模样?但,我敢说,那副模样倘若真的现眼,不光会贻笑大方,更会遭到子孙万代的无情指责和切齿唾骂!
这该不是在危言耸听吧,老局长?几年的工夫,才短短几年的工夫,人们偶尔提及这档子事儿,甚至偶尔说说要在故宫盖房子,都不能不感到拗口,不能不感到极度的拗口和费劲,都不得不变着法儿的弯弯绕。1990年3月16日,视察故宫文物工作的李瑞环同志,就是这样绕的。他说:“王冶秋当局长时我在北京。当时,有人要盖房子,他就是不批,大家都说他很厉害。现在看来”———接下去,就是那句言辞极重的“幸亏”,我就不再绕了,老局长!
对了,老局长,您是晚辈景仰的文章宿老,您锤字炼句的功夫,比我这个初学乍练的后来人,不知要老到几千万倍。倘若真有所谓在天之灵,请您在九天之上帮我推敲,托我幽梦:依照语境和语法的顺理成章,在“有人要盖房子”的“要———盖”之间,是否该有个“在故宫”之类的字眼儿?否则,甭说有人要盖房子,就是有人要盖摩天大厦,要盖一座崭新锃亮的紫禁城,谁还稀罕找你这八竿子打不着的“文物之局”———审,审,审批哩!
是这样吗,老局长———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