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8期
龙的传人
作者:陈瑞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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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为了烈火中的永生
在很久很久以前,
有个“阿拉伯”的故事。
故事的情节是这样的……
这样的……
这样的……
负荆惹罪
“住手!———”
一声断喝,虽没有张飞———张翼德当水倒流的凛凛虎威,也喝得殿顶檐下正在刨墙揭瓦的凶神恶煞们猝然定格。当他们渐渐看清,颠跛跑来的是“臭文物”刘贷瑜时,不由得咬牙唾骂:“这个刘瘸子,吃他娘的熊心豹子胆了!”骂得确乎在理儿。在那种波澜壮阔的红色恐怖中,面对豪贯牛斗的癫狂肆虐,不是吞下特别提气的东西,谁敢这样在虎头上搔痒,在红卫兵脸上摊煎饼呢?可“瘸子”刘贷瑜,也确乎未吃熊心豹胆。他早已被“文攻”的铁帚扫出了文化馆的大门,关押在一个死人都不屑再躺的(医院废弃的)太平间,谷物充饥,尚且三根肠子闲了两根半,以致不得不时常以槽里的饮牛水打发肠胃,哪有口福消受熊心豹胆一类的腥膻之物哩!直到那伙子凶神恶煞向什么封建黑窝点发起了总攻,刘贷瑜还诚惶诚恐地圪蹴在不知挺放过多少尸首的土台台上,正搜肠刮肚地创作交待材料。已经作了多少份,他自己都数唤不清了,就是通不过。“五湖四海毛泽东思想红卫兵造反团”的头头说他就是不老实,就是交待不彻底,就是在扶(负)着藕(隅)顽抗,扬言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于是乎,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又刷了出来,罄竹难书的罪状又扯了出来:什么把封建玩艺儿挖出来摆着,把封建字画翻出来供着,还把什么《寿拜图》的封建堆锦掖着、藏着……“刘贷瑜”上面,又冠上了血淋淋的红叉。一起被叉的黑帮,有的架不住震慑而寻了短见。刘贷瑜也非常害怕,比26年前蹲坐日本人的大狱时还怕。那时他14岁,和父亲刘仿迁一起,被以“私通八路”的罪名抓了起来。三天后,父亲因拒不认罪被活活捅了。诀别时,父亲唤着他的乳名,摸着他已被打得难以动弹的腿脚,咬着牙说:“敏子,别怕,死在日本人刀下,不埋汰!”可如今,他敏子蹲的,已不是日本人的大狱,而是红卫兵的太平间;挨的,也不是侵略者的刀捅,而是“革命者”的棍棒。可有一天,他突然从过往行人的拉呱中,隐约听到这样的话:快去看哩,造反派要拆清凉寺哩!
“拆清凉寺?”刘贷瑜差点儿没从土台台上轱辘下来。从1951年干上文物,他一直把清凉寺视为至宝。寺院的正殿———建于大德七年的大佛殿,形制独特的悬山式大殿,面阔五间,进深三椽,构架简朴,宏敞持重,既是黄河流域元代建筑艺术的集中展现,更是元代战乱时期建筑结构的难得标本。当年,日寇渡过黄河后烧杀劫掠、狂轰滥炸,芮城境内的近乎所有古建筑,都被“卷浮云片时扫净”,只有地处僻壤的这座清凉殿宇,好歹才“俺一家儿死里逃生”。刘贷瑜万万想不到,在侵略者的铁蹄下幸免于难的历史瑰宝,竟要在“革命者”的铁拳下垣颓瓦解,毁于一旦。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悲剧,多么不可思议的人间悲剧啊!他不能坐等这可怕的悲剧变成现实。他要去拼,去喊,去做殊死的抗争!尽管他知道自己身陷囹圄、背负荆杖,此去必是“顽固对抗,死路一条”,但国宝大难在即,他这个挨过屠刀的幸存者,也只能走这条死路了。他推开创作着的交待,撞开紧锁着的鬼门,甩开不听使唤的腿脚,一瘸一拐地跑向清凉寺,不顾一切地喊叫开来、斥责开来,说他们———是在胡来是在犯罪是在糟践文物是在干日本强盗要干而没干成的罪恶勾当!
如此嚣张的反动气焰,自然使“横扫一切全无敌”的凶神恶煞气急败坏,暴跳如雷。他们抛开揭摔着的瓦桷,撇开刨掘着的木共垣,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围了过来,连吼带骂地喝令刘贷瑜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否则,叫他再好好尝尝铁拳的滋味!
铁拳啥滋味儿,刘贷瑜已多次饱尝;“好好”二字的弦外之音,更让他毛骨悚然。好在他富有坦白经验,对清凉寺的沿革又极为熟稔,尤其是看到殿顶檐下的凶神恶煞已被引了过来,心里也略微松了口气,便“规规矩矩”地坦白开来:从清凉寺的创建、形制,到它反映的元代建筑特色;从它在日本强盗的劫掠轰炸中得以幸存,到它在土改时被分给三户贫农,后来在县上的干预下被赎了回来,被确立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被上报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他颇为近乎地说:“红卫兵小将们,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清凉寺可是在省上和北京的无产阶级司令部备了案的,千万得发个电报问一下。要是就这样三下五去二地拆了,万一司令部怪罪下来,你们可谁也担待不起哩!”诚哉斯言,挚哉斯言。恶煞们面面相觑,茫然无措,在咬耳挠腮地嘀咕了一通之后,便得锵锵地去了,永远地去了。留下的,是800年沧桑的清凉宝寺和近乎瘫软的“臭文物”———刘贷瑜。
钟祥结盟
咣的一声,陈列室门被踹开。随之闯入的“毛泽东思想钟祥县红色造反总指挥部”的一伙子凶神恶煞,像侵入大宋疆域的辽帮,在眈眈虎视,逐逐其欲。钟祥文物专干李登勤上前劝阻,说是请他们到外面造去,这里是文物陈列室。
“陈列室咋的?”一个头目模样的恶煞厉声嚷道:“就他妈小姐、少奶奶的牙床,也得滚一滚!”“对,滚一滚,试乎试乎!”恶煞们在粗野地附和。
“听见了吗?”恶煞瞪着李登勤,满脸酱赤,口溅飞沫:“你他妈不让进,老子们他妈还不走了,就在这沙家浜住下去了。指挥部,就安在你这个什么室。”“不行,绝对不行!这里是文物,满屋的文物!”“文物?”恶煞用千钧棒捣击着铜佛,“哼,都他妈封建玩艺儿,给我掳走!”一声令下,十几个彪汉蜂拥而上,连搬带扛。李登勤奋力阻止,左拦右挡。无奈他瘦小的身躯,抵不过疯狂暴虐,只能眼睁睁看着九尊铜佛被劫掠而去———成了废品站两毛三分钱一斤的废铜,成了他妈的们打牙祭的下酒钱。接着,“红总”又文攻武卫,步步进逼,启发李登勤自觉革命,限定他在三天之内,把封建玩艺儿统统搬走。否则,就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三天后,他们见李登勤按兵未动,便逼他交出钥匙,勒令他滚到水库工地劳动改造,接受革命群众的监督、批判。
听到这一勒令,李登勤心情十分沉重,甚至有了种不祥的预感:觉得今日一别,就再也见不到心爱的宝物,永远也见不到了。他是多么舍不得离开它们呀!他独自站在陈列室,想跟那些凝聚着自己心血、汗水和追求的宝物多呆一会儿,尽可能多呆一会儿……这是730多克的黄金玉带……这是造型奇特的汉代铜人推铜磨……这是公元前771年的西周编钟,比声名火亘赫的楚国编钟还要年长,还要古拙苍郁……这些,都是钟祥历史的见证,都是钟祥悠久历史的活见证呀!有啥子办法,才能使它们在家园沦陷之后残喘苟延,免遭铜佛那样的灭顶之灾呢?
兴许是满腹史乘作祟,经过千百度众里寻它,李登勤居然想到了澶渊结盟,居然想在劳改之前,用这种方式与红总结盟,结下文物保护的钟祥之盟。作为地道的考古,尽管他十分清楚,澶渊之盟,是真宗赵恒帝畏敌、怯懦的产物,是屈辱求和的千古笑柄,但在这是非颠倒的年月,也就顾不了这许多了。屈辱也好,怯懦也罢,只要能拯救国宝。澶渊之盟不也一时盟住了辽帮的侵扰,好歹稳住了大宋的半壁江山吗?再者说,有个约定,也就多少有了点儿揪手,总比啥子都没得好吧!
第二天上午,当恶煞们气势汹汹地杀来时,李登勤没再“顽抗”,而是强颜赔笑,毕恭毕敬地请他们登堂入室,毕恭毕敬地咿啊看座,又以那个年代最最走俏的行腔,自艾自怨,自新悔过:说自己蚍蜉撼树,螳臂当车;骂自己十恶不赦,罪该万死;发誓赌咒地表示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要立即把陈列室腾让出来,文物也全都交给红总———只是有个小小的请求。
“说吧,什么请求?”被请得十分熨帖的恶煞,显得大度了许多。
“……”李登勤欲言又止,嚅嚅嗫嗫。“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想跟咱红总,搞个———约定。”“嗯?”“搞个保护文物的约定!”“嘁!”恶煞嘴巴一撇,“管就管呗,还约他娘的啥子腚!”“我觉得———”李登勤赔着笑脸,近乎恳请地仰望着恶煞,极为庄重地说:“为了咱红总,还是搞个好!”至于咋个好法,他更是说得入情入理:这些封建玩艺儿,是统治阶级剥削劳动人民的罪证,是进行阶级教育的反面教材。指挥部开张之后,人来人往的,没个东西招呼着,万一被谁踢蹬了,不光会影响阶级教育,更会有损咱红总的革命声望……如此这般,直至恶煞们咂嘴称是。又经过讨价还价般地斟酌推敲,推敲斟酌,终于缔结了史无前例———更像偏瘫秘方的“钟祥之盟”:最 高 指 示 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
关于文物保护双方应遵守的约定 1红总进驻文物陈列室期间,必须严格遵守有人开门,无人上锁的规定。任何人不得打开橱柜,以免坏人乘机破坏、盗窃。2红总进驻期间,有权制止一切破坏文物的非法行为。若由于疏忽大意和其它原因造成文物受损或被破坏,将承担一切后果。3红总进驻期间,任何人不得以文化馆的名义迁移或借用文物。违者,以盗窃和破坏文物罪论处,并按中央文物法令制裁。4红总进驻期间,任何一方不得撕毁文物橱柜上的封条。否则,一切后果由撕毁一方承担……
毛泽东思想钟祥县 红色造反总指挥部:唐××(签名盖章并加盖红总的血红大印) 钟祥县文化馆:李登勤(签名盖章)1967年9月8日 结盟之后,李登勤把橱柜等归置在一角,贴上封条,才一步三回头地“滚到”了水库工地。1972年秋末,当他带着劳改中捡回的战国铜剑和北宋银碗等文物,终于被“清理”回“阶级队伍”时,盟住的4355件文物,居然一应俱在,完好无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