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8期

龙的传人

作者:陈瑞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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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书康生
  
  1990年7月11日,国家副主席王震观览了“中国文物精华展”之后,在故宫文华殿门前说及文物保护时,发表了一番极不寻常的谈话。王震副主席说:“……康生这个人,政治上很坏,但在保护文物上,是有功的。”这番谈话,如同赛场爆出的冷门儿,使在场的老少文物和各路记者瞠目结舌,面面相觑,以至于媒体在报道《王震等党和国家领导人参观文物精华展》这一时政要闻时,不得不将其“意译”成“对保护文物有功的人,要实事求是地给予肯定”。
  如此意译,虽与真实有隙,却在情理之中。在全国,尤其是在我们文物界,康生,是尽人皆知的窃宝大盗。他巧取豪夺的文物,竟有8000件之多。举办“精华展”的故宫博物院,也曾在该院的奉先殿南群房,专题举办过3500件展品的“康生窃取文物展”。不是国家副主席泄露天机,恐怕没人去往这方面寻思:文物大盗的康生,会有功于文物,而且是在“总理也很难”的非常时期,举足轻重的一功;更没人能想到,促使康生立下这万恶未泯之功的,竟是个身轻位卑的小人物———而小人物所以会开康生的天窗,又是得到了一位羽扇纶巾者的暗中点化……经过打破沙锅般的究底追问,我总算弄清了大致脉络:暗中点化的羽扇纶巾者,是后来成为国家副主席的文韬将军王震;身轻位卑的小人物,则是“文物局一支笔”的国家(图博)文物局业务秘书———谢辰生。
  这,确乎是文物保护史上鲜为人知而不该再行意译的“深宫秘史”。
  60年代中期,随着惊天动地的一声炮响,史无前例的烈火,便以排山倒海之势,迅速烧遍方圆九州。火魔所到之处,百兴骤废,万象俱殇,遗存千古的尊尊瑰宝,顷刻之间化为乌有;地恸天悲的桩桩凶耗,接二连三传到京城,传到图博文物局:浙江岳飞墓被掘,武穆金身被毁;安徽包公祠墓被掘,省博物馆大楼被强占,文物被毁;福建德化宋、元、明、清的100多处窑址被掘,陶瓷标本被毁;河南少林寺、白马寺被砸,佛祖真经被烧;湖南屈原祠、开福寺被砸,菩萨、罗汉的真身被毁……被砸,被砸,被砸;被烧,被烧,被烧;被毁,被毁,被毁……然而,此时的京城,已是火魔滚滚,浪翻红波;作为“文物天地”的图博文物局,更是自顾不暇,陷于瘫痪。惟一没有断代的人类文明———华夏文明,几乎到了断档的边缘。一发千钧,四面楚歌!
  面对这飞来横祸,作为“革命群众”而漏网的文物局业务秘书谢辰生,忧心忡忡,寝食不安。能不忧心吗?从1946年参与编撰我们国家第一部历史图谱———《中国历史参考图谱》至今,整整20年,他一直在为文物忙碌。他所思所想,所耳濡目染的,都是文物保护,都是保护文物!现如今,眼睁睁看着文物被烧、被毁,却无能为力,无可奈何。这对他这个把身家性命都交给了文物的苦心人来说,该是何等巨大的折磨啊!只要一闭上眼睛,京城内外那些令人战栗的场景,就在他脑海中浮现……查抄物资仓库:山一样堆积的木雕、铜塑,大都被砸瘪、踹扁;“首都红卫兵革命造反战果展”:雪一样盖地的陶、瓷碎片,竟有近一尺厚;北京造纸总厂和20多个分厂,开足马力大灭封资修,灭成纸浆的善本书,一天竟有20多吨……老天爷!这就是“文化大革命”,这就是自己为之激动为之昂奋为之摇旗呐喊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不!不!不!凭着多年养成的并经过抗美援朝战火洗礼的赤诚,谢辰生抱定这样一个死理儿:无产阶级的文化,不管怎样进行革命、大革命,都不该这样糟践、毁坏文物,不该这样大革文物的命!极度的痛惜和强烈的使命感,在日夜不停地煎熬着他、催促着他,使他萌发了一种难以自已的强烈念头:向中央领导反映,给中央领导写信,请中央赶快采取措施,赶快采取保护文物的紧急措施。对,要写,要快写,要赶快写!他相信自己能写好,一定能够写好!建国17年的文物法规,大都出自他的手笔。可是,写给中央的哪位领导才好呢?此举事关重大,谢辰生不能不思虑再三。
  毛主席!这思绪和上书之念几乎一并俱来。尽管他从“太阳、北斗”的谀颂中早已知晓,“文革”烈火是毛主席“亲手点燃”,但在心髓深处,谢辰生总是觉得,老人家点火不是冲文物。他不能相信,通鉴古今的英明领袖,对体载历史的文物会率尔操戈———如同不信惜墨如金的丹青妙手,会率尔操觚。其中的原委,他似乎也说不清。他,只是有种直觉,有种近乎本能的直觉。这直觉,又似乎由来已久……
  建国初期,谢辰生在为参与起草新中国第一部文物法令———《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禁止珍贵文物图书出口暂行办法》而扒翻资料时,看到过这样一则电文:“此次攻城,必须做出精密计划,力求避免破坏故宫、大学及其他著名而有重大价值的文化古迹……毛泽东。”这是平津战役前夕,毛主席发给“林(彪)罗(荣桓)聂(荣臻)”等总前委负责同志的亲笔手谕,也是谢辰生首次捧读毛主席的墨宝。正是这帧渴骥怒猊的墨宝,使他顿然省悟了一个久困未解的悬念:虎踞龙盘中的万千古迹,何以能在地覆天翻的硝烟战火中幸免于难。之后不久,当百废初兴的文物工作步履维艰之时,毛主席亲临安徽省博物馆视察并做了重要指示:“一个省的主要城市,都应有这样的博物馆。人民认识自己的历史和创造力量,是一件很要紧的事。”这一喜讯,使包括谢辰生在内的全国文物工作者,受到何等巨大的鼓舞啊!他至今记得,当时文物局上上下下奔走相告、欣喜若狂的情形。更让他记忆犹新的,还是毛主席观赏“全国基本建设出土文物展”时的那种专注,那种缜密,那种溢于言表的情致。1952年5月下旬的一天傍晚,信步走进故宫午门楼大殿的毛主席,像钻入库房的资深学究,甭说兴师动众,灯都不让打,只靠电筒的光亮在屏息审视,只凭隐隐的手感在轻轻摩挲。过了许久、许久,毛主席指着怆然龟裂的甲骨,对随行的小警卫员说:“知道吗,这就是甲骨文,这就是历史。别的,我都不信,就相信这个!”说得多好哇!谢辰生和所有在场的文物工作者一样,曾不止一次为之激动,为之陶醉。如今,当他再一次想起老人家这番寓意至深的“物语”时,更是别有一番滋味儿在心头。他展纸吮毫,奋笔疾书:毛主席啊毛主席,这么多的文物给烧了、毁了,都说是您的意思、您点的火。这是真的吗?您老人家可一向是信奉文物、珍爱文物的呀,怎么会这样……
  “这样”什么?谢辰生未及写出,便毛发陡竖,栗然止笔。这可是责谩领袖,冒犯天颜呀!古之屈大夫,今者彭老总,不就是因此获罪而被黜、被贬的吗?何况自己位卑言轻,无以直接面呈,一旦被扣、被查、被以现行反革命罪论处,更是罪深孽重,祸患无穷。写不得,万万写不得!可是,除了毛主席,谁还能挽狂澜于既倒,救文物于烈火呢?谢辰生推开信笺,不停地踱着,思索着……
  “周总理!”谢辰生脱口低呼。他突然想到了周总理,想到了周总理的胆识、风范,想到了周总理在极不寻常的情况下,对北京北海团城和建国门星象台的保护。这两处不可移动文物,虽不如故宫、长城那样声名显赫,却也堪称举世独尊:前者是具有800年历史的世界上最小巧的古城堡,而后者,则是当今世界最古老的天文台。不幸的是,它们在势如破竹的城建拆造中,给冠上了“拆除”的标志,判了死刑。是周总理的力阻、力保,才使它们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为了保住团城,日理万机的周总理急如星火地赶到现场,绕城、登城、驻足、沉思,足足滞留了近两个小时,终于做出了令拆除派们大为不解、大为不满而又不能不从、不得不从的决定:拆开国务院所在的中南海的北墙,使北京内城的东西大道,绕(团)城而过。在保护建国门星象台的斗争中,一向宽容大度、极具涵养的总理,竟与那个力主拆除的“天文工作者”,发生了激烈口角。周总理怒不可遏地质问、驳斥:“你知道这座星象台的历史吗?你不知道,你就搞不了天文,你也没有资格搞天文!是的,我们是要荡涤旧世界的一切污泥浊水,但是,我们更要保护人类文化遗产的一切精华!”在那种特定的背景下,不是对文物刻骨铭心的钟爱,不是襟怀坦荡、无私无畏的总理,谁能、谁敢这样嫉恶如仇,壮怀激烈?可以断定,周总理一旦得知文物的境况,保准会心急如焚,挺身搭救。想到这儿,谢辰生觉得心里有了底。他笔走龙蛇,把耳闻目睹的惨象和自己的看法,毫无顾忌地向总理和盘托出,请总理赶紧以国务院的名义发个文件,发个在“文化大革命”中注意保护文物的文件!就在他取出信封,要写下“周恩来总理亲启”的字样时,王震将军的谆谆劝阻,犹如袅袅空中的浑厚天籁,飘然而至:“不要找总理,不要什么事情都找总理!总理也很难!什么事情都找总理,更会给他惹麻烦!!”———不久前,有人去向周总理告急时,被王震将军挡了驾。老将军操着那口特有的“浏阳普通话”,意味深长地说:“现在,康(生)老是中央文革小组的顾问,说话顶用。中央文革的文件,也比国务院的文件顶用。有些事情去找找康老,反倒好办些!”找“康老”,行吗?谢辰生有些犹豫。对康生,他知道得不多,更没见过,只是听说康生喜欢文物,只是记得有次康生办公室(给文物局)来电话,询问《文物》寄了没有,他们至今没收到,说是康生同志每期都看……但转念一想,王将军让找康老,自有其找的道理。老将军耳聪目明,满腹韬略,对政局内幕又了如指掌。若遵从将军的指点,将书信改头换面,寄给康老,事情兴许会好办些。
  果然应验。1967年1月27日,也就是信件发出的一个月之后,谢辰生和中国历史博物馆的黄景略、中国书店的贾书义等九名革命群众代表,被召到全国政协礼堂参加座谈会。主持会议的中央文革小组成员戚本禹军大衣一撒,指手画脚地说:“你们反映的那事,我们头儿很重视。可当前,运动正在火候上,由中央发文(制止),不太那个。这样吧!你们写个东西,先以倡议书的形式发出去。你们倡议了,中央就好说话了。”谢辰生慨然应允。
  2月15日,由谢辰生起草,以北京造纸总厂首都职工革命造反者联络站、文化部机关革命战斗组织联络站、图博文物局劲松战斗队、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东方红公社、中国书店敢字战斗组、新华书店总店五敢战斗队和革命历史研究所文革小组等13个群众组织的名义,联合发出的《关于保护革命文物和古代文物的倡议书》及《关于保护古旧书刊、字画的倡仪书》,以所谓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瞬之间传遍全国。
  两份倡议,像两支镇癫祛狂的抑制剂,又像两颗益气强精的壮心丸,使那些热血狂流而又不知文物是啥物件的凶神恶煞,愚妄初凿,蒙昧乍开,多少收敛了些个砸烂一切的混账行径;更使那些忧心忡忡而又“难能犯矣”的老少传人,蹙眉稍扬,闷气略吐,渐趋劲儿足地在街头巷尾,展开了一场艰苦卓绝而又战果赫赫的“斯大林格勒保卫战”。最早闻悉倡议的京城文物和准文物界,行动也最为迅速。北京市文物商店和中国书店等200多名“红五类”组成的文物图书清理小组,几天工夫,就捡回了300多吨尚好的善本书和50000多件瓷器、青铜器,包括极为珍贵的宋版书和仅见于《西清古鉴》著录的著名青铜器———西周前期的铜簋。本章记述的湖北钟祥被红总卖了下酒的九尊铜佛,就是这时被从废品站捡回。而全国上下究竟捡回了多少文物,采访时,参加过“1·27”座谈会的中国文物保护研究所副所长黄景略,摆着手对我说:“老鼻子了,说不清!就像‘文化大革命’究竟毁坏了多少文物一样,谁也说不清!不过———”老所长沉吟片刻,凝重地说:“全国好多市县博物馆的家底儿,都是那时候捡来的!”时隔不久,一个自称叫杨松友的中央文革工作人员,来文物局找到谢辰生,说是他们头儿有话,叫他以中央的名义起草一份文件。谢辰生喜不自胜,以最快的速度完成文稿。1967年5月14日,中共中央下发了“文革”以来第一份文物保护的红头文件———《关于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保护文物图书的几点意见》。至此,史无前例的烈火虽仍在向纵深蔓延,却再也不能肆无忌惮地毁烧文物了。“政治上很坏”的康生,似乎就这样,在小人物谢辰生的敦促下,成就了被“实事求是地给予肯定”了的万恶未泯之功。
  
  第四章 巨龙巨龙,永永远远擦亮眼
  
  无论如何,不能让文物在我们这代人手里毁了。否则,我们就会成为历史的罪人。
  ———江泽民 为了记下传人们的业绩,我利用各种机会四处奔波,八方寻觅。在与全国26个省区的文物局处长和109个市县的博物馆馆长、文管所所长的抵足彻谈,尤其是在与64位文物专家和136位普通文物干部的以沫相处中,我每每为同行们那种爱业、敬业的精神,那种对文物难以割舍的情感所打动,更为他们那种对事业前景的乐观情绪所感染。尽管他们经历了种种的艰难困苦和磨难,尽管他们远处江湖,天各一方,可在谈及文物事业的发展时,几乎是异地、异口而同声道出了一个饱含诗情的话题:文物的春天来了!他们说,文物的春天,来自物华天宝的西安,来自“小平南巡”的1992年,来自那次建国以来最务实、最隆重、最热烈、最恢宏的全国文物工作会议。
  他们情不自禁地忆起了当时的情形。当文保经费由每年的5000万元陡增到13亿元这一振奋人心的喜讯,从会议上传来时,他们许多人激动得简直要哭了。13亿,这笔不足英国一家博物馆———大英博物馆半年开销的款项,对于我们这个举世公认的文物大国来说,不啻车薪杯水;但这13亿的底价,更绝非仅限于其自身。它,是对“全社会、全民族的一个号召”(李铁映语);更如李瑞环同志的珠跳妙语:它是“要你各省市再掏腰包,又要使更多的人认识到为文物花钱应该、值得的钓鱼钱!”而随着这鱼钓出现的,则是省、市、社会和全民族恐后争先的愿者上钩,慷慨解囊———
  山东省在450万元的基数上,每年增加100万;山西省在450万元的基数上,每年增加100万;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在30万元的基数上,每年增加170万;河南省在122万元的基数上,每年增加400万……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之后的飙升,势头更劲:河北省三年投入(基数之外的)抢救性专款2500万;甘肃省三年投入3000万;陕西省三年投入9700万……此外,还有层层追加的省长特支费、市长特支费、县长特支费、乡长特支费,有数不胜数的集体、个体和港澳台(人士)的捐献、捐赠,以至三尺孩童的零嘴儿、压岁钱。好似众手添柴,波滚浪翻!河南卢氏县的“文物专干”牛树森,在“高兴得睡不着”时写给我的一封长信中,充分表露了一位基层传人的切身感受: “……我干了40年(文物),要了40年(钱),巴望了40年,总算望到了这一天!我写了个加固库房的报告,县长张嘴就给了四千;省里,一家伙给了六万。六万啊!过去跑断腿、磨破嘴,甭说成千上万,就是百儿八十,都指望不上呀!这还不算,过了不到一年,我又试着去了趟郑州,又弄来五万。我们修了戏楼,加固了重点库房,又买了铁橱、警棍和报警器,还用拇指粗的圆钢,焊制了专门存放珍贵文物的‘老虎笼’。人员,也由我一个专干增加成了三个,现在又扩编到五个……今天下午,三门峡市文物局党委的何康民书记和许永生副局长,专程送来一床毛毯,说是代表局里看看我。捧着这从未赠过的慰问品,我止不住地落起泪来。虽然正值隆冬,虽然外面正大雪盖地,我却觉得,真真是来了春天,来了温融融、暖烘烘的春天,我们这些穷文物的春天!”“东风解冻,蛰虫始振”(《礼记·月令》)。你便在这解冻的邓小平理论的东风中“振”了,醒了,激灵灵地醒了。你的血活了,脉旺了,眼擦了,眼亮了。
  啊,中国啊中国,我至亲至爱的华夏古国,我魂牵梦绕的东方巨龙啊!面对你的警醒,你的腾飞,你的日新月异,你的明擦明亮、明亮明擦的睿目慧眼;面对你960万平方公里的九龙照壁、历史照壁,我昂奋、我感念、我涕泪涟涟,我以一名文物工作者的挚诚,以一个把身家性命都交给龙肝、龙胆、龙文物的龙的传人的挚诚,殷殷企盼,放声大喊———
   巨龙巨龙!
   永永———
   远远———
   擦———亮———眼……
  
  〔责任编辑 李玲修 徐苏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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