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3期
会说话的石头
作者:周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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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布置的两口井又开始打了,勘探处和地质研究队的人都在焦急等待。孙浩干脆到井队住下,每天上井看着,他要亲眼见到那个时刻,那个发现油砂的兴奋时刻,那个让他们等得太久的时刻。在预定的井深,他们再次失望,仍是一无所有,没有油,没有气,连一片含油的岩石都不曾见到。大地在偷偷暗笑,大地在笑这些人傻,笑这些人痴,想找油那么好找吗?慢慢找吧。
勘探处召开了大会,由郑南主持。会议就打过的四口没有油的井进行总结,寻找失败的原因。刘天白记得那次会议气氛沉闷,失败的阴影笼罩着整个会场,人们情绪低落,心灰意冷,没有人能找出原因。郑南让严子超发言,严子超说,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不知道这里究竟有没有油,有油,我们就此不找了,这是我们的失职;没有油,我们还要找,就会造成浪费,国家也不富裕啊。怎么办?谁能证明有油和没油? 孙浩的发言很凌厉,孙浩说,严主任的话讲得好,又和没讲一样,谁能证明有油和没油?谁也不能,你不能,我也不能,地质研究队也不能。我的意见是再打一口看一看,如果没有显示再做决定不迟。再打,怎么打?还要打凹陷,纵观世界上的大油田,都是在凹陷发现的,美国的宾夕法拉油田,南美委内瑞拉的图尔拉油田,都是在凹陷鼻状构造首先发现。早在1885年,美国的地质学家艾?怀特就提出了著名的石油矿床背斜构造理论……
刘天白看到,领导们开始窃窃私语,交头接耳,似乎对孙浩援引美国地质学家的理论不满。美国人怎么能安好心,他们还会有地质理论?在朝鲜,我们不是已经把他们揍扁了吗?他们是纸老虎,他们就是有点理论也是虚张声势,一派胡言。虽然人们各有各的想法,但还是听完了孙浩的发言。
打还是走?找还是不找?勘探处也意见不统一,各执一词,争论逐步升级,已经有人怀疑华北有油和无油的问题了。下步怎么办?只有等上面的决定了。就在这时,孙浩却出了事儿。一年前,地质研究队住在省城的一个招待所里,三层楼,包下,一楼是地质研究队,二楼是地矿部的地球物理调查大队,三楼是勘探处。不知为什么,那时候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两部的资料互相不交流,防范严密。孙浩一定是太想知道地调的资料了,通过一个熟人偷出了那些宝贵的资料,看到深夜四点才悄悄地送了回去。东窗事发,祸起萧墙,地调大队认为这是一起盗窃行为,偷资料,孙浩的胆子也太大了,在国外,这是犯罪,要判刑的。事情一直捅到上面,地矿部出面询问此事,事涉两部,而部领导不想处分孙浩,只得从中斡旋,强调从大局出发,都是为国家找油,不必计较方式、手段,只要有油,都是国家的,不是哪个人自己的。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退而求其次,最后决定让孙浩写一份检查交上去。
孙浩没有写检查,那几天,人们都以为他关起门来写检查了,谁也没有想到他是在写论文。一篇万余字的论文《华北平原地下构造及生油前景》就此问世,不久发表于《地质学报》上。《地质学报》是国家最权威的地学刊物,由地质学会主办,已有数十年的历史。
这篇论文,文笔简洁,观点明确。孙浩以华北平原近两年勘探以来的资料、地调资料为依据,对华北平原地下做了大致划分,提出了几个大凸起和大凹陷,对于获油前景,他认为还是很有可能的,但不一定是个大油田,缺乏大油田所必须具备的主要条件。很显然,他受到国外一些地质理论的影响,不仅引用了艾?怀特的石油矿床理论,还引用了德国李希霍芬男爵《中国》一书的某些观点。李希霍芬教授从1868年至1872年曾数次来远东考察,7次到过中国,完成了三卷本的《中国》和《中国旅行日记》,他曾作出过断言:中国基本上是一个没有石油的国家,在西北不可能有大量的石油,在东北和华北,也不可能蕴藏具有工业价值的石油。
多年以后,刘天白一直为孙浩的严重失误感到震惊。孙浩不应该提到李希霍芬教授。当年,这位德国教授只是把目光放在甘肃、陕西和新疆的罗布泊。他提出的中国黄土风成的假说也是一种地理构造,他以一名地质学家的气度论述了东亚地体,其中不乏独特之处,而资源,并不是他著作中的主要东西。在此后蒸蒸日上的政治运动中,李希霍芬被说成是一个特务,披着地质家的外衣,心怀叵测,不可告人。
孙浩就是在论文发表后不久被停职检查的,也没有说撤职,使人不明就里。刘天白觉得有点不合理,但又无话可说。意外的是,勘探处的领导来找他了,找他担任研究队的副队长,并主持队上的工作。郑南和他谈了话,没有提孙浩的事,在回避。郑南说,你要好好干,别像孙浩那样,好高骛远,不切实际。刘天白问,孙浩怎么办?郑南说,那不是你管的事情。郑南扶了扶眼镜说,孙浩是个人物,他该走了。郑南表情复杂,欲言又止。
据说,部里和秦天几次催孙浩回去,可孙浩就是不走,刘天白想不明白孙浩为什么不走,回北京,那可是一件好事情,一说起来,在首都工作,离国家领导人最近。这样的好事情地质研究队的其他人是摊不上的,只有孙浩才能摊上。人有了好机会不一定都会抓住,孙浩就不去抓,惟一的解释是,孙浩认为这里还有油,否则他不可能不走。孙浩搬到了勘探处,和严子超住在一起,郑南无奈,严子超也无奈,不管怎么说,孙浩还是个有骨气的人,人活着,没有点骨气不行,没有骨气会叫人看不起。
刘天白开始主持队上的工作,他不愿意过多地去做独立思考,他觉得自己的副队长只是暂时的,过渡,替别人干的,为他人做嫁衣。孙浩才华横溢,随时都会东山再起,卷土重来。因此事无巨细,刘天白都要请示严子超,他想,干错了是严子超的责任,干对了大家都有份儿。
终于等来了要再打一口井的决定,决定来自上面。刘天白看到,自己仍然没有发言权,新井井位的确定,还是严子超、孙浩和勘探处的领导们研究定的,自己能做的,只是把这一决定告诉队员们。
这口新井仍然安排在一个凹陷构造上。终于,在1400米深的地方发现了一套生油泥岩,这一发现意义重大,顿时惊动了部里的所有人。严子超随勘探队领导进京汇报。据严子超回来说,他见到了那位著名学者兼地质界领导。学者果然一派大家风范,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欣喜若狂,似乎对这一发现早有成算,了然在胸。这次会议最后决定,让他们回来完整地取好生油层的岩心。
刘天白还记得,此后不久,著名地质学家谢家荣也来过一次勘探处,并且亲自来到井上,由严子超陪同。在大学的时候,刘天白就知道,谢家荣也是我国地质界的大家之一。这位学者对华北平原矿藏极有研究,发表论文数篇,每一篇都有独到见解,鞭辟入里,论据充足。但是,一场政治运动几乎使这位成果卓著的学者陷入灭顶之灾,他被打成了右派。这顶帽子不好戴,沉甸甸,重,压头,还不暖和。现在,他刚刚摘了帽子,但也并不轻松。在井队,谢家荣看了岩心以后,眼睛马上亮了。再看,确为生油岩层,眼睛里渐渐涌上泪水,多年的研究不谬,一个梦想就要实现。谢家荣身体瘦弱,脸色憔悴,政治运动完全摧残了他的身心。
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又认真地看了看岩心,反复说上几遍,看到它,我就放心了。
他的话不多,似乎说话是一件费劲的事情。他问严子超,对这口井怎么看?严子超赶紧说,我们认为这是一套生油层系。
谢家荣点点头,肯定地说,你们看得对,是生油泥岩,这里大有希望。
来到地质研究队,谢家荣问刘天白,你们这里有国外的刊物吗?刘天白摇了摇头。他想说,研究队连国内的刊物都看不到,国外的,连想也不敢想。谢家荣说,那怎么行,搞地质的,不看国外刊物,就跟不上国际地学发展的趋势,能订几份吗?
刘天白看着严子超,严子超也无法回答。孙浩曾提议订几份美国地质学会的《地质学报》,结果被勘探处的领导批了一顿。他们说孙浩是崇洋媚外,思想觉悟不高,外国人能有什么好东西?资产阶级,反动,不订,不看,眼不见为净。
当天晚上,谢家荣住在勘探处,他和孙浩住在一间屋里,两个人竟然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一直谈到深夜,谢家荣仍然毫无倦意。他们俩谈了一些什么,无人知晓,成为一个谜。第二天,谢家荣就走了。他告别了孙浩,握着他的手说,你要当心,别太专注了,你还要考虑专业以外的许多因素。孙浩动了感情,哭了。他对谢家荣说,谢总,请多保重,千万千万。仿佛永诀。果然是永诀,1966年,谢家荣自杀,其时孙浩正在养猪场养猪,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谢家荣又来到荒原,谢家荣衣冠飘飘,似已羽化,他不是像两千多年前的屈子,仰首问天,而是面对着荒原,愤然问他,他厉声呼喊,难道我们都错了吗?错在哪里?你告诉我,告诉我!
谢家荣在勘探处虽呆的时间不长,但意义重大,影响深远。他曾对严子超说过,要把勘探的胆子再大一些,步子再快一些,不能只拘泥于一口井的发现,要找到最有利的构造,要有新的突破。严子超说,向东20公里有一个构造不错,可以再打一口看一看。谢家荣表示支持,而孙浩也对那个构造很感兴趣。谢家荣走后,严子超和孙浩试图说服勘探处领导,但有些领导觉得这口井刚刚有了点发现就放弃太可惜,应该在附近再打一口,说不定就会有油的。他们以为有生油层就会有油,这就好比女人生孩子,生都生了,还能说没有儿女吗?孙浩只好给他们讲石油可以运移的理论,一个地方生了油,不一定都能储存住,这种储存是要有条件的,生成的石油会顺着岩石的缝隙流到很远的地方,那些地方必须是一个很好的构造。领导听不懂这套理论,这套理论漏洞百出,错误连篇,谁看见油在地下流走了?又流到什么地方去了?油怎么能像人一样,说走就走呢?油长腿了吗?油走得有多快?这些问题孙浩能回答吗?
勘探处和地质研究队都开始了争论,两派,各执一词,互不相让。争论渐渐激烈时,严子超忽然病了,伤风,重感冒,连话也不能说了。人不说话谁也不知道对错,是非。主任地质师是个很重的砝码,放在谁的天平上就倾斜于哪一方。孙浩也突然接到通知,这一次不是让他回北京,而是让他参加一个高级业务学习班,学习班在西安举办,那是个古城,有大小雁塔、碑林、城墙什么的,那里是中国近代石油的发源地,陕北的延长油矿,30年代就发现了,西北的石油开发,也是从那里举步的。孙浩舍不得放弃这次机会,收拾东西准备走了。离开的前一晚,他找到了刘天白。
孙浩用队长的口气跟刘天白说话,刘天白就只好拿他当队长,没有撤职,那就还是。孙浩说,这里找油的事情就交给你了,现在是关键时刻,我研究过一段时间,向东20公里有个圈闭构造,很有希望,严主任也是这个意见,如果再开会研究,你要坚持在那里布置井位。
刘天白问,你相信我的坚持会有作用吗?
孙浩发火儿了,他说,你是干什么的?你是个地质研究者,你的观点,你的看法,任何时候都要说出来,毫无保留。你不一定正确,可你的不正确有时候比正确更有价值!
刘天白想,不正确的就是错误的,错误有什么价值?
孙浩发了火儿,又颓然坐下,说,几年,几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也许会证明我也是错的。你学过地质,你应该知道干咱们这一行不会不犯错误,认识在发展,这是个残酷的规律,但是,只有现在,我是对的,正确的,因为我敢于把我想的说出来。
孙浩伸出手,和刘天白握了握,这是他们惟一一次握手,有点晚了。刘天白觉得这个人的手很热,发烫。有的人血热,而自己的血偏冷。孙浩又说,我们是校友,你来后我一直没有关照过你,对不起。
刘天白久久无语。孙浩自言自语地说,不管我走多远,走多长时间,我还会回来,我的心已经留在这里了。
那年冬天,天冷得吓人。大雪,荒原上白茫茫一片,真的像一张纸了,洁白,平展,一无所有,一望无际,可写字,可做画,妙手著文章,丹青引长卷。勘探处新盖了几间房子,搬家了,不再那么冷,炉子天天烧,火墙暖洋洋。石油部和地矿部两部在天津召开会议,总结两年多在华北平原的勘探工作,确定下步目标。天寒地冻里,严子超和刘天白准备会议材料,报告,图纸,一大摊。匆匆忙忙,总算就绪。即将动身到天津时,严子超又一次得了急性肺炎。严子超的身体一直不好,动辄生病,他自己说,我这身体看着可以,抵抗力差,外强中干。这次需要住院,还要到省城里住。他对刘天白说,真凑巧,这么重要的会议我也不能参加了,你就代表勘探处地质方面参加吧,一定要把会议精神带回来。严子超咳嗽着,说话时断时续,态度诚恳。
会议在天津一家宾馆召开,宾馆里有暖气,穿不住棉衣服,刘天白想,这里与荒原仿佛两个世界。整个会议没有刘天白发言的机会,第一次参加这样重要的会议,心里不免有些紧张。各路地质大家汇集一堂,他们各自都有自己的研究体系、成果,又几乎没有人能够做到完美无缺。虽如此,刘天白仍是大开眼界,也熟悉了国内的各种地质学派,几乎每一种学派都有一个权威,如同武术里的掌门,自成一家,排斥其他,都想打遍天下无敌手,都不能在三招两招之内取胜。真正令他吃惊的是后来发生的一切。会议间,有位副部长找到他,问名字,毕业的大学,工作生活情况,像考察,也不完全像。又问起刘天白对华北勘探的看法,他像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有个圈闭构造,我研究过,应该有所发现。那时候,无论外行内行,都知道圈闭构造的重要性。副部长果然很感兴趣,问明了地点,并且还在本子上写了一些字。副部长肯定地说,下口井就在那里打。
会议结前形成了决议,尽管许多地质专家认为再勘探下去可能只是白白浪费,一无所获将不可避免,但最后还是被继续勘探的决议所否定。勘探大势所趋,不可更改,国家需要油,国家需要大油田,勘探不仅不会停止,还要进一步加强力量。
勘探在冬天的寒冷之后继续进行。那个春天,荒原上的野草还不曾苏醒,枯枝败叶仍在沉睡,芦苇萋萋,还在料峭的风中瑟瑟发抖。春天就这样来了吗?令人怀疑。季节的交替太不明显,勘探处的炉子没有撤。这一次,严子超亲自勘测了井位,并进行了校对。严子超出院后身体恢复很快,就像根本没有病过一样,只是有时候还咳嗽,好在风不那么凉了。他们打下那口井的木桩时,严子超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红晕。刘天白开会回来以后,严子超已经出院,刘天白很想向他汇报会议的情况,严子超有些不想听,没有兴趣,严子超只想知道会议的住宿和伙食好不好。他对刘天白说,以后你就会慢慢明白,搞专业只是一种陪衬和附庸,说是让专家发言,只是为了照顾一点自尊心罢了。刘天白想,这个人真的生了病?病得不轻?还是在躲避什么?这位主任地质师好像看透了一切,如果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学地质的有什么意思,想改行不是那么容易的。
新定的这口井没有辜负人们的期望,正如谢家荣、严子超、孙浩预料的一样,在1500米处发现了油砂。当时,还无法确定这就是油砂,都知道油砂,都没有见过,严子超不敢肯定,刘天白也不敢肯定,倒是钻井队一名地质技术员一口咬定说,这就是油砂。问他有什么依据,见过?认识?他简单地说,用手在油砂上一抹就沾上了原油,用肥皂洗都洗不掉,还有,放在鼻子底下闻,能闻出油味来。人们不信,搞地质的就相信自己。
刘天白带着油砂再上省城,那里有化验室,能鉴定。省城无变化,旧楼,旧路,旧人,似曾相识,又谁也不认识。找到化验室,一化验,为三级含油油砂。刘天白一下子坐下了,心如乱麻,现在不得不佩服孙浩和严子超了,这两个人就是不凡,他们是怎么知道这个圈闭构造的?谁告诉他们的,还是他们看穿了地层?如果,一个大油田就此出现,严子超和孙浩就是最早的发现者,论文,获奖,地位,一切唾手可得。刘天白出了一头汗。省城就是热,湖边上的柳树都长叶了,垂柳,满眼都是。刘天白嫉妒,搞专业的还善于嫉妒,你不行他行,他不行你行,都会嫉妒,甚至产生敌意。
刘天白返回途中,那口井已经电测过,经解释,确定有油,油导层厚度30米。勘探处领导欣喜若狂,迫不及待,射孔,让其自喷。一门电话,一头系着荒原勘探处,一头连着北京石油部,人都彻夜不眠,等待消息,直到原油亮晶晶喷了一地,人们才爆发出一阵欢呼,荒原和北京一片欢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