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3期

会说话的石头

作者:周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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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口日产油示到10吨的井,并不是一口太好的井,但好消息却如春风迅速吹遍了两部,直至中央。坚定不移的勘探已经刻不容缓,无论什么样的地质理论,都只能接受已经发现石油的现实。
  然而,勘探决非一帆风顺。就从那时起,刘天白对这片荒原的神秘有了深刻理解,大地莫测高深,大地深奥难懂,大地喜欢和人捉迷藏,喜欢逗着人玩儿。接下来的两口井都没有任何东西,就像这里根本就没有发现过什么一样。第三口井,才见到了极薄的油层。看来荒原不会轻易地暴露秘密,它要让人付出沉重代价。而且,人们不仅要面对勘探上的打击,还要面对许多打击。
  首先来到的是四清运动。几乎从一开始,人们就把目标对准了严子超,目标选得很准。一个运动,首先就要确定目标,目标一确定,就再也跑不掉了。目标就是靶子,任人们举枪射击,瞄准,开火,一举歼灭。这个勘探处的主任地质师看不起工人,说工人粗野,没有文化。他还说过,地质专家才是油田的主人。谁是油田的主人?七十年代初期有个电影回答了这个问题,地质专家只会画圈,而井还要工人们打,地质专家形象委琐,肿眼泡,头发也没多少根了。画一个圈圈容易,打一口井难,站着说话不腰疼。而且,严子超还在井队训斥过司钻,批评司钻操作不当,取心没有取好。更为恶劣的是,严子超公然在井队让炊事员给他单独做菜,西红柿炒鸡蛋,那菜谁不爱吃?谁吃着不顺口?很快,人们又了解到新的情况,严子超原来出身于一个大地主家庭,考上北大后又在西南联大读过一阵书,毕业后混进了革命队伍,有严重的历史问题。严子超很快被停职检查。他不得不一次次趴在那里写检查,每一次都过不了关,他的交待很不彻底,总是在躲躲闪闪。勘探队的领导让他交待那些不为人知的事情,比如,他的家庭在解放前是怎样剥削劳动人民的?有没有霸占喜儿一类的无耻之举?有没有逼死过人命?家里有没有收租院和水牢?等等。在那些日子里,刘天白只好全面主持地质工作,每天要检查各个井队送来的岩样,听他们的情况汇报。有人提示刘天白,让他想想严子超平时有没有反动言行,攻击社会主义制度,攻击无产阶级专政。刘天白想了很久也想不出来,严子超说话不多,很少与人交流,严子超还是自己的领导,去找一个领导的毛病不难,上纲上线却不容易。勘探处也有人找到刘天白,让他坚决与严子超划清界限。你是我们自己培养的大学生,出身好,根子正,他们对刘天白说。你和严子超是本质上不同的两种知识分子,你应该彻底揭发他的反动罪行。刘天白想了一晚上,想得头痛,终于想起来严子超曾经说过搞专业没有权力,是陪衬和附庸的话,这算不算反动,刘天白不知道。严子超很快就成为与党与人民搞分裂,想自己搞一套的资产阶级反动分子。更为严重的是,华东勘探处成立以来,所有没有油的井都算在了严子超的头上,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浪费惊人,数字巨大。让他赔是赔不起的,就找原因,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就是为了推迟这个油田的开发时间,使国家资金,劳动人民血汗付之东流。严子超的职务很快就被撤销,下了文件的,红头。那时候已经有了文件,有了文件就不一样了,文件说啥是啥,文件的嘴最大。严子超被送到一个井队去当钻工,监督劳动。他既然看不起工人,现在就让他去当工人,让他尝尝粗野、没有文化的滋味。
  有一次,刘天白到井队看现场。地质人员看现场是个传统,还是孙浩当队长时立的规矩,不看不知道,不了解情况,没有发言权。他看到有个人油里麻花,灰头灰脸,一头泥浆汤子,手里拿着把铁锹正在除砂。砂子又叫岩屑,是钻头在地下破碎地层而成,一二公分长,一公分宽,大小不等,形状各异。刘天白抓起一把,细细看来,那个除砂的人却走到他背后说,馆陶组,砂砾岩。刘天白吃了一惊,以为遇到了高人,看穿了地层。回头细看,半天才认出此人正是严子超。刘天白说,是严主任啊,我说谁能看得这么准呢。又说,你怎么弄成了这么个样子?严子超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竟是超然一笑,他说我很好,干场地工就得和砂子打交道,我是最早接触地层的人。又说,批评我,有些是对的,我脱离了工人阶级,来到井队才发现这一点,工人们上班,辛苦啊。严子超又说,说我搞分裂,另搞一套,把勘探的失败都算到我头上,不公平,你说呢?刘天白的脸红了,红了一会儿就不红了。他说,是不应该这样算,还有孙浩,还有地质研究队,还有勘探处,都有责任。严子超仰面长叹,休矣!是是非非,功过得失,自有历史评说,我不想再提。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说,不知道孙浩现在怎么样,千万别回来,孙浩,别回来啊!
  但是孙浩学习结束还是回到了勘探处。短短几个月,人们就忘了他,人走茶凉,世事无常。现在他又出现在荒原上,出现在人们视野中,他为什么要回来,一个人,本来快要被淡忘了,又戳在眼前,让人很不舒服。据说,学习班结束后又要把他安排回部机关,秦天还单独给他打了电话,他鬼迷心窍,拒绝回京,再次来到了大荒原。
  也许,他是回来看一看他的圈闭构造打出油的那口井,也许他要再次校正他的华北平原构造理论的准确性,也许,为了那次不明不白的停职,他要找一个说法,也许他什么也不为,就是想回来。
  没有了职务,孙浩仍然住在勘探处。勘探处又搬了新房子,这一次是瓦房,勘探处的名字也改了,牌子也换了,很像个单位了。孙浩回来就跑现场,他先看了那口出油的井,喷油已经结束,封井,有人在焊油罐,准备把油放进罐里。临时挖的大池子里满是黑亮黑亮的原油,孙浩站在池子边上看着,黑石油浓烈的味道扑面而来,他伸出手指蘸了一下,看看油质,不错,挺纯,含蜡少,好油。他自言自语,找到了,终于找到了,不容易啊,我们找了多长时间才找到你了。他抬起头,看着远方,荒原依旧,景色如昨,他说,多么奇怪啊,我曾断言这里不会有太多的油,但我还是倾尽全力在找,并且终于找到了,我是对的还是错的?他在追问自己,严厉,苛刻,不留情面。
  孙浩是回来以后才知道严子超的事情的,其时严子超已在井队监督劳动一个月又十天。孙浩大为震惊,四处奔走,找勘探处领导,想说服领导们让严子超回来。孙浩说,虽然我也对严子超没有什么好看法,他这个人不坦荡,有私心,但勘探的地质工作需要他,他毕竟领导过地质工作,有这方面的经验。孙浩一个一个领导地找,谈话,却没有说服任何人,反而弄巧成拙,引火烧身。勘探处派人外调了孙浩的材料。孙浩得知后破口大骂,查吧,老子出身革命家庭,父亲是烈士,母亲是国家干部,能把老子怎么样。
  孙浩到井队找到严子超,还住了一夜,两个人喝了很多酒,渐渐都有了醉意。孙浩说,我救不了你了,你怎么会是地主出身呢?要是个中农也还有点希望,地主不行,人人都恨,连我都觉得地主可恨,你是生错了地方,也生错了时间。严子超只是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何患无辞啊。后来他们又开始海阔天空,从地球的形成到人类演化,从恐龙灭绝到生物延续。地质年代,地层划分,地中海,亚平宁,阿尔卑斯山,南美大陆,非洲部落,青藏高原,两个人把地球的历史又重新回顾了一遍。严子超说,我没错。孙浩说,你没错你怎么到井队来了?  严子超说,我没错都说我错了。
  孙浩说,错了又怎么样,没有错怎么知道对?
  严子超说,你不该回来。
  孙浩说,我回来了谁又能把我怎么样?
  孙浩再次找到刘天白,说要看图纸资料。刘天白很不愿意,这些东西能随便看吗?勘探是保密的,万一图纸资料丢失了呢?丢失了还好说,万一被人弄到台湾去了呢?那就不好了,那就是天大的事情了。但他又不好拒绝孙浩,最早的资料还是孙浩一手收集的。只得让他看,让他注意保密,不能丢失。孙浩看了一天一夜资料,没有出门。幸运的是资料没有丢失和被窃。
  孙浩又一次向勘探处提出建议,改变勘探方向,向北甩开,甩开已经找到的那一小块油。吃肉是先吃大块还是小块?当然是大块过瘾。那口井出了点油,便以为那是块大肥肉,就在附近拼命打井,效果都不好,而北面还有一个背斜构造,希望更大,能不能打一打北面?不能只在一个地方徘徊不前。
  刘天白很为自己没有及时提出建议而懊恼,其实他也发现了这个误区,人们都陷进了这个误区难以自拔。人们以为,出了油,每口井都会有油,事实却并非如此,打成的井干井很多,有油的很少,再打,只能陷入僵局,使勘探的步子再次放慢。他也曾想提议到别处打打看,东方不亮西方亮,但他一想起严子超的落难,不免心有余悸,不敢多言,话到舌尖强咽回,谁能保证北面就一定会有油?地质专家不是神仙,勘探打井也不能靠撞大运,万一又打了空井怎么办?责任谁人承担?现在孙浩提出来了,这个责任就由他来负了。勘探处的人征求刘天白的意见,他态度谨慎地说,打打看吧,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亲口尝一尝,我也认为那是个有利的构造,但好的构造不一定就有油。
  孙浩确定了一口井,这口井又经地质研究队研究了很长时间,最后报到了勘探处,终于决定打。这也与形势有关,形势紧迫,形势不等人。勘探处领导也有难言之隐,上面每天都要来电话问情况,没有新的发现让他们觉得不好交待,有压力。井打到1500米时,见到了油气显示,1560米,井涌,整个勘探处又一次沸腾,炸了。最不懂的人也知道,井涌就可能井喷,能井喷就说明地下石油丰富,压力也很高。这个油田的前途顿时一片光明。处里组织人上井压井,怕喷得一塌糊涂,不好收拾残局。用重泥浆压井,继续打。成了,放喷时获日产505吨高产原油。
  天大的喜讯,又一次使人们神情振奋,如果上一口井还不能说有重大发现,这口井就基本奠定了大油田的位置。勘探处领导带上刘天白,星夜赶赴北京汇报。几天后,全国各大报都报道了这一惊人的喜讯。当时,这口井还是中国大陆第一口日产量最高的油井,这口井预示着一个大油田即将出世,而新中国缺油贫血的历史马上就要改写。
  孙浩没有能随同进京汇报,为什么?没有职务。职务很重要,有了,就高人三分,后来更是如此,变本加厉。有了不光可以开会作报告,还可以坐轿车,吃公宴,签字报销。孙浩没有进京,但也没闲着,他趴在床上写字,写了一张又一张,刷刷地,很快就用光了几瓶墨水。有时,他也到井队,去看严子超,两个人好像成了朋友,满腹心事,互诉衷肠。孙浩带上煮熟的土豆,一块玉米饼子,两条从河里捞出的小鲫鱼,与严子超推杯换盏,喝地瓜干白酒。酒的度数很高,60度,要不是对了凉水,可能还要高。喝着喝着,停下了,俩人无语对望,一个遭殃,一个失意,同是天涯沦落人,惟有喝酒解愁肠。
  严子超说,你听到什么了?
  孙浩说,我听到了地下的声音,很大,这里真的是个大油田。
  严子超却说,我听到的是地上的声音,很响,来者不善。
  孙浩说,你的耳朵出毛病了?
  严子超说,你还是离开的好,这里是不会平静的。
  孙浩说,我哪儿也不去,到北京我怎么定井位?
  严子超突然哭了起来,他说,我完了,你也完了,咱们全都完了。
  孙浩也神情惨淡,他说,只要这个油田还在,我们完了就完了吧。
  当第一张大字报在北京出现的时候,这片荒原还保持着固有的平静,这个油田已经小有规模了。从那口高产油井出现以后,40多个钻井队夜以继日,从西北、东北、四川等地昼夜兼程,奔赴荒原。身穿杠杠棉衣,头戴狗皮帽子的钻井工人相继而来,他们操着各地的方言说话、吹牛、骂人,他们抽烟,喝酒,用大瓷缸子喝茶。他们都有来头,都有来历,都是汉子,尿尿站着尿,睡觉横着躺,干活儿也没说的,个顶个都是好样的。40多个钻井队摆在孙浩发现的构造上开打,机器声成天狂吼,荒原不得安宁。那个构造十分优越,刘天白看到,几乎每一口井都有油,且产量还很高,焊油罐已经来不及了,得铺管道了,输出去,直接流到炼油厂。汽油柴油,沥青石蜡,都是好东西,都是宝贝。再也没有人怀疑这是个大油田了,短短几年,一个大油田就被人们发现和接受了。生产的形势很好,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上就是打井,打得越多越好,越快越好。荒原上的鸟儿惊得四处逃窜,飞走就不敢再回来了,野兔子也惶惶不可终日。这时,另外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渐渐迫近,是一个著名的口号,革命无罪,造反有理。一遍又一遍,越来越响,由远而近,由微弱到清晰,直至震耳欲聋。严子超被井队赶出去了。场地工也干不成了,造反派掌了权,不能让一个有历史问题的反动分子呆在井队,万一他要搞破坏怎么办?纵火,投毒,写反革命标语,不是没有这方面教训的。批斗会早就开过了,批斗的对象就是严子超。刘天白看到了严子超,严子超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几岁,他的脸上满是胡须,头发长时间未理,这使他看上去更像一个土匪,歹徒,一个反派人物。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谁也无法相信这个落魄的人曾是主任地质师,曾满腹经纶,学识过人,圈定过一口又一口井位。他被打死了,被火烧死了,他成了一只死老虎。严子超被赶到当时油田最苦最累的一个单位,一个专门预制水泥的厂子,油田建设需要大量的水泥预制件,这个厂子都是雇民工和临时工,每人每天要搬运几十方水泥和沙子。
  孙浩也被造反派们揪了出来,据说这是一颗隐藏在革命队伍中的定时炸弹,所以没有爆炸,主要是没有选好时机,不是不爆,时机不到,时机一到,一切全爆。孙浩被剃了头,阴阳头,胸前挂着一块大铁牌子,沉重,像刑具。铁牌上写:反动地质权威、走白专道路的阶级异己分子孙浩。名字上画了大大的叉,颜色像血。人们群情激奋,为挖出这颗定时炸弹拍手叫好,弹冠相庆。孙浩被隔离审查了。审查期间,一伙人闯进孙浩宿舍,翻找反动证据。他们翻遍了孙浩所有的东西,一床被子,一床褥子,两件上衣,一条裤子,一副狗皮护膝,两盒胃得平药片,一个破旧的眼镜盒,三双臭不可闻的袜子。地质著作扔得到处都是,资料卡片、笔记、图样被肆意践踏,一无所获,匆匆收场。他们走了以后,刘天白来到孙浩宿舍,一副劫后的凌乱,狼藉不堪。他拣起一张卡片,卡片上写着:1960年3月5日,华3井在河北南宫明化镇开钻,设计井深1430米。详探井。翻开一个笔记本,孙浩流利的字体扑面而至:盆地的分类原则是多种多样的。1947年,乌林格鲁夫曾根据盆地形状及其周围褶皱带关系将其分为槽地和盆地两大类型。1952年,威克斯提出了一个简单的沉积盆地分类意见,分为活动带和稳定区盆地两大类,试图用于所有的地质勘探、特别是用于石油勘探方面(这一理论应引起我们的重视并加以应用)。孙浩列举了如下例子:封闭的波斯湾。内陆型的阿尔伯达。山间盆地的落基山盆地,还有稳定类型的密执安、莫斯科、巴拉那等地。另有地堑或半地堑盆地的东非、巴西地质上的地堑……孙浩不无疑惑地写道:我们这块平原,是属于一个什么类型的盆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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