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3期
深秋去看俄罗斯
作者:周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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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 莫斯科 下雨起风渐冷 需穿风衣
几乎每天都会有一些印象鲜明的事儿,比如早晨乘了公共汽车和地铁。
乘公共汽车给我留下很舒服的印象,因为既不拥挤,也不噪杂,整个过程宁静从容,如同行云流水。没有人大声说话,连小声的也没有,公共汽车的车厢仿佛是一个婴儿的摇篮,受到所有乘客的小心呵护。老人,中年人,偶尔也有青年人,都静静的,都似乎陷入了沉思。说话变得非常多余,甚至成为对他人的无端侵犯。
这种文明真令人羡慕。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国人那种在公众场合里的喧哗与骚动,惟恐被人忘记其存在的大叫大喊,惟恐上下进出时慢一步就吃大亏似的逃难式的乱挤,这可真是没办法了,就连下飞机,也是争先恐后!
公共汽车已经如此,著名的莫斯科地铁就更不用说了。那几乎可以说不是地铁,而是幽深的地下艺术宫殿。地铁很深,乘坐的电梯比较长、比较陡、比较快,站在坡度相当大的电梯上,看着眼前深邃的拱洞,不时还有一些青年或壮年男女顺势沿阶快下,那种姿势和场景特别可爱,好像在做无声的表演。待到过好一阵时间,到了地铁候车厅,那种高敞和华美,浮雕和塑像,岂能不使人疑为艺术之宫呢?
地铁里算人多的地方,但仍然是寂静无声的。你可以看到一对青年男女相拥而立,甚至接吻,但决不大声说话或浪笑,旁人也视若无睹。这时,我忽然对文明这个烂熟的词,有了一点新的认识。
什么叫文明呢?在社会群体中,每个人都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但不做让别人讨厌的事。当然,更不能做损害他人的事。在某种意义上,文明就是社会中的每个个体明智地享受自己应有空间的程度。超过了应有的空间,是个体对整体的侵犯;减弱了这个空间,是整体对个体的剥夺。
出了地铁,去看阿尔巴特街。这是位于莫斯科市中心的一条著名的街道,昔日为贵族聚居之地,革命后多为高干、高知居住。雷巴科夫写有长篇小说《阿尔巴特街的儿女》,故而此街多为中国作家所知晓。历史悠久、大名鼎鼎的街道,对于不曾经历过它的沧桑变化的我们来说,仍然只是一条街道,和其它的一些大街没什么太大差异。
在步行街上买了一些纪念品,一幅有框的普希金绣像,一个古代勇士画盒,一个缀满各种时期纪念章的俄军船形帽。
是日中午,在俄罗斯作家中心的餐馆里享受了巴维金先生的盛情款待。餐馆很高雅,大厅里古典豪华,壁上挂有三张熊皮、一只驯鹿头角、两只鹿头角,组成带有浓烈原始狩猎图腾的情调;餐厅里四壁是具有现代风格的作家画,画的也都是作家,大部分是漫画,互相调侃、轻松幽默。午餐的味道很好,虽没有中国菜那么复杂多样,但吃起来非常可口。
餐后步行路过罗曼诺夫街,是一条小街,靠街有几幢住宅楼显得比较坚固漂亮。特别是楼脚外墙有一格一格的人头浮雕像,定睛细辨,竟有面熟者,原来是加里宁、赫鲁晓夫等人的像。巴维金说,这是新贵住宅区,浮雕所纪念的,都是曾在这儿住过的前领导人。
大家忽然感到,前苏联也好,今俄罗斯也好,领导人毕竟还是住在与群众没有多少间隔的街上,这让中国人看来已经不可思议。
下午去参观克里姆林宫。在巴维金的车上,我看着车窗外的车辆和行人,忽然生起一个念头,就问巴维金:"莫斯科人每天急匆匆地都在干什么?"刘宪平告诉了正在开车的巴维金,巴维金转回头来,笑着说:"找食。"过了一会儿,巴维金让刘宪平问我,说"你知不知道留波夫这个词?"(留波夫:爱)
"知道,"我对巴维金说,"牙--留不留--姐帕!"(我爱你!)巴维金一听,乐了,转过身来跟我握手。
克里姆林宫前后共去了三次,外观甚佳,有滋有味。里面的印象不如冬宫来得难忘,或许是因为冬宫冲淡了克里姆林宫吧。彼时,微微细雨渐渐下大,雨中驱车,别有乐趣。大雨中,森林外有几个练骑术的人,一身骑师装扮,骑在长腿细颈的良种骏马背上,忽遇大雨,仓惶奔驰;还有草地上的零星遛狗者,原来悠然自得,现在也难免有几分狼狈。
巴维金的伏尔加驶向一座小山,沿山的路边摆着坦克、战斗机和大炮,特别是还有德国人的字标,我问:"咱们这是到哪儿去?"
"俯首山。"
"什么?福寿山?"我耳朵不好,听成"福寿",心里纳闷俄国人怎么也讲起"福寿"来了。
"俯首甘为孺子牛的俯首",刘宪平解释道,是纪念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五十周年纪念堂,很值得一看。
果然,俯首山是太值得一看啦,虽然时间不多,匆匆浏览,但给人留下的震撼却是永难磨灭的。我们有人民英雄纪念碑和革命军事博物馆,莫斯科有俯首山,这中间表现出来的两个民族历史文化渊源的差异是显然的。
纪念堂一侧,黑色的方尖碑如一柄竖起的倚天长剑,直刺云空;周围四角有四座护卫尖碑的古代骑士雕像,他们拱卫着它,就像保护着民族的胜利之剑永不丢失。一上来就是民族精神,而不仅仅是苏维埃精神。卫国战争是苏联红军打的,战争的艰巨与惨烈为人类历史所罕见,但是这一组雕塑强调了俄罗斯勇士传统,一下就体现了古老的民族凝聚力。
进入纪念堂,几个重大战役馆都是由立体油画造成宏阔、真实的视觉效果。立于拱形展厅前,眼前仿佛重现了当年的大战场面,历史的瞬间忽然凝固定格,移到了这里。它让人恍惚一步误入历史的秘密,惊呆于五十年前的一瞬。
逼真啊,列宁格勒保卫战。
逼真啊,攻克柏林的街巷战。
我们看不出一点儿丑化德国人的痕迹,更没有看到任何夸张苏军神勇的样子,所有的场景都表现出人类在战争状态下的坚韧和悲哀,所有的画面都弥漫着人类末日的氛围。真正的胜利者不需要漫画和宣传画,只需要再现。
再往纪念堂深处行,便看到了那柄用玻璃罩着的"胜利之剑"。一柄悬垂着的利剑,俄罗斯式的、以伊利亚特那般惊人的膂力双手握柄方能托起的宽刃宝剑,镶满红蓝宝石、把柄包金嵌银的镇国之剑,平生未见而梦中闪闪发光遥相呼唤的神话之剑,就这样出现了。
这剑的确太棒了。它浑身都在说话,但却寂静无声;它比一支歌更流畅,比一场多幕剧更集中,比语言更含蓄,它就是伟大俄罗斯民族力量的化身,是从无数代血与火的经历中提炼出来的。
是了,只有拥有这样一把胜利之剑的民族,才有资格说"我们爱和平"。不然,和平不爱你。和平就像天下所有的女人一样,只爱强大的男人。
第四日 莫斯科 晴
几天下来,对莫斯科的认识逐渐清晰了。令人倾心者,一是俄罗斯大自然的丰饶富丽,二是俄罗斯人的优秀文化素质;令人感佩且激荡心怀者,可以用托尔斯泰之《战争与和平》书名来概括,战争的文化与和平的文化,这一文一武的文化交相辉映,相互渗透,难分难解,构成了其诗与剑的历史文明。
上午乘地铁去跳虱市场,一无所获。汉学家扎夫洛娃的儿子别佳陪我们逛了半天。他会说中国话,还有点北京口音,好像在北京读书。这是个很英俊的小伙子,还不到二十岁,带着不少的孩子气,似乎有点"乳臭未干"。他身上没有一点儿油滑气,也没有顽劣气,一上午他都认真地陪我们,努力去充当一个"见习翻译"和导游。这和我们现在有些玩世不恭的小青年一比,又是明显不同。
别佳的母亲扎夫洛娃曾在座谈会上见面,这位倾心中国文化的汉学家显得有些病弱,行事拘谨、认真,她在翻译的时候紧张得像个小姑娘,鼻尖上直冒汗。
跳虱市场上见到一幕有趣的镜头,当时吓我一跳。一位高大健壮的中年人忽然扑过去,把一个正在货摊上玩耍的十岁左右小男孩当胸揪住,一把拎在半空中,低声怒斥,仿佛一只发怒的老虎。而那小男孩,被拎在空中,不挣扎也不说话,两只蓝眼睛直视着中年人。
我问别佳:"怎么回事儿?"
别佳说,德国人,他对他儿子说"给你说过不许随便动人家东西……"云云。我笑了,一是笑那金发蓝睛的小儿,遭到其父突如其来的怒训时的表情,临怒不惧,不反抗也不认错,双目直视,丝毫也不慌乱。何况那小男孩长得极好看。
二是我笑他那个发怒的父亲,德国人的教子,也实在过于凶猛可怕了。他不让小孩动人家摊位上的东西,但是他忘了,刚刚在半个世纪前,他们德国人动了人家整个俄罗斯。
之后,按预定安排去克里姆林宫大剧院,看俄罗斯芭蕾舞剧团演出《胡桃夹子》。现场看芭蕾舞剧,平生又是首次,无端地竟想到"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的诗句,还想到了京剧艺术的发生、发展和现况。因了同一种需求,在不同的历史文化传统下的民族,就产生了两种差别极大而本质相同的艺术,芭蕾舞和京剧。两者都不约而同地在脚上下工夫,一个用脚尖立起旋转、舞蹈,另一个则用厚底靴翻腾、跳跃。在这两种舞台艺术上,写尽了欧洲和亚洲两种古代文明的沧桑变化。
下午的计划是去俄罗斯作家别墅区,到《同时代人》杂志的主编叶廖缅科家做客。巴维金又开着他的车,陪我们去别墅区。
据说这一大片别墅区是高尔基当年为苏联作家争取来的,列宁特批,所以至今为俄罗斯作家协会使用。我看《人与事》那本书时,记得帕斯捷尔纳克曾在距莫斯科不远的地方住过,并且在那儿逝世。那地方叫别列捷尔金诺。
我觉得我们要去的很可能就是别列捷尔金诺,离市区不远,沿途也是大片的丛林,路边不时闪现出一幢一幢的俄式木屋,周围用涂成绿色的木栅栏围起。
别墅区非常宁静,小路上很少看到人。只有云杉、白桦、欧洲杨和灌木,静静地站在路边看着你,然后就是深秋时飘洒的满地落叶。这里的深秋静悄悄。在这个不事喧哗的城市里,你可以感到,人们各自都十分珍惜地享受着自己平静的生活,心里有底,不骄不躁。每一幢木屋里都宁静得仿佛没有人住,如果不进去,就想不出里面的内容。
到了叶廖缅科家,他笑着开了大门,让巴维金的车开进院子。他很友好,但他的热情并不过分。这个别墅很不错,可以让人充分享受田园生活,看来俄罗斯人的生活情趣与陶渊明颇多相近处。
叶廖缅科比我更高,更宽,更年轻一些,即使在俄罗斯人当中,这也是一位仪表不凡的男子汉了。他长得像一个电影明星,但他举止更显得含蓄稳健。我说叶廖缅科这个名字似乎挺熟悉,刘宪平说那不是他,是他父亲老叶廖缅科,出版过不少小说。
实际上今天我们做客,他家只有两个人,叶廖缅科和他的女儿玛莎。玛莎是莫斯科大学四年级的学生,她帮助父亲来招待我们,做菜、端菜,进进出出,兴奋活泼。很快,她便成了餐桌上的主角,叶廖缅科成了陪衬。
玛莎这个姑娘的活泼开朗令人耳目一新,她很兴奋,说话很快,有时达到上气不接下气的程度,她需要停下来,长出一口气,再接着说。她表情丰富,无拘无束,非常可爱。看到她,令人想起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里描述过的娜塔莎,活泼的生命所充溢着的对世界的新鲜感无处不在,她在不知不觉间感染着别人,使人感受生命的美好。我原先深深钦佩托翁对少女娜塔莎的塑造和理解,现在我知道,在俄罗斯的大地上,像鲜花和白桦树一样产生着这样的纯真少女,托翁不过是如实地把她们托出在作品里了。
在我们吃完饭、喝完茶、照完相时,老叶廖缅科夫妇回来了,当他看到焦祖尧送给玛莎的礼物--中国古代四大美女面人儿像时,老叶廖缅科童心不老,他捧在手上隔着玻璃罩偷吻了一下。而玛莎,正忙着在纸上记四大美人儿的生平事迹。
做客在愉快的气氛中结束了。后来在《突厥世界》编辑部见到了玛莎的妈妈,我们恭维她,"您看起来非常年轻漂亮,如果不是知道您有玛莎那么大的女儿,真看不出您有多大呢。" 她高兴得直笑,然后假装正色怨嗔,她说:"是玛莎出卖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