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3期
深秋去看俄罗斯
作者:周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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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日 去彼得堡 下雨 转晴
正是这个多雨转晴的天气,为我们抵达彼得堡时创造出一个小小的奇迹。
中午时抵达,天放晴。
整个彼得堡上空忽出一大轮彩虹,横贯全城,仿佛王后头戴桂冠,也像是以盛大的礼节在欢迎我们。固然这只是巧合,我们也值不得如此盛情,但巧合也让人高兴,至少彼得堡给我们留下的第一印象彩虹高迈。
深入彩虹天桥之后,仰见天空,另有一番美景。浓厚如墨的重重雨云仍堆积在半部天空,云与云的裂隙间,放晴的天空亮出一角,如擦拭明洁的玻璃闪闪发亮。这光亮是浓云后正待缓缓移出的太阳发射出的,它正待移出,尚未露面,却已给浓厚云层的边缘镀上了灿烂的金边,如金似火,一派辉煌。含有大量雨意的浓云经这么一射,显得既水墨淋漓又火光闪烁;水火交融,笔墨酣畅,造就出一大幅天上神品。
一时间险些忽视了地上的彼得堡。
彼得堡有涅瓦河,河上泊着闻名世界的阿芙乐尔巡洋舰。涅瓦河水量充沛,可行大轮船,远远望之,河水似欲漫出堤岸。整个彼得堡就是一座水城,无数运河与涅瓦河贯通接连,把全城切割成网,用百余座桥梁连接起来,人口四百余万。
这座著名的城市街上似乎也不算热闹,没有多少行人,只见车辆匆忙来往。在国内见惯了喧喧人众,猛然到了这类城市反觉不像大城市。你看上海南京路、淮海路,何等人头攒动、气势夺人;不用说北京上海广州,就是省会也自有一番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的喧闹。可是堂堂圣彼得堡,包括莫斯科,却显得空旷寂静。城里那么多坚固的楼房,总让人觉得那些窗户里可能没有人;街道那么宽敞,却因少有人众而显得浪费。这时突然意识到,由于人口太多,国人平均占有的空间太少了。人的生存空间狭窄,就产生压抑感和紧迫感,于是公共场合说话如叫喊,上车下车拥挤如逃难。还有,因为生存空间,彼此之间无形地生出监视、妒忌、攀比、倾轧;独处的时间愈少,愈易丧失美感与想象力……这些都不怪具体的人,只能从历史的积习中总结教训了。
彼得堡大街上时时可以看到一些石砌的坚固建筑,不少公共场合也多用大理石铺设地面。然而据我们观察,周遭几百公里之内皆平原,森林草原河流,沃壤千里,未尝见有山峦石壁。后来,巴维金告我们说,昔时彼得大帝建城,苦无石材,乃下令全国,凡进该城者,必携一石方允入城。听了这故事不由得笑起来,似觉此办法有些笨拙,而且麻烦。继而想起我们自己生活的城市,周遭皆山,山多石材,又有谁认真用来铺街垒房使之坚固以传百年?办法虽笨,其心认真,所以值得学习。
此日又听得一则俄罗斯笑话,可堪一录:
一工人去某地找工作,老板问他:"你会干什么?"
答曰:"会挖坑。"
又问:"还会干什么?"
答:"还会不挖坑。"
第八日 圣彼得堡 时雨时晴 外冷屋暖
是日活动如下:
1.看涅瓦河。
2.去彼得堡大学东方系汉语中心座谈。
3.参观冬宫。
4.参观阿芙乐尔巡洋舰。
5.逛涅瓦大街。
就这么五件事,也需要马不停蹄一整天,而且还有巴维金先生的汽车帮忙。印象最深的,当属冬宫。
冬宫外表上看起来不如克里姆林宫那么醒目,但是里面内容丰富,富丽堂皇,尤其是艺术品的收藏,令人目不暇接。这种地方需要连续数日有计划地欣赏观看,我们时日有限,只好走马观花。
冬宫果然是迷宫,如果一个人走进去,肯定找不着头绪。里面有白厅、暗厅、黄金厅之类,欧洲各国油画和雕塑荟萃,里面迂回曲折,柳暗花明,也是极尽古典之富贵。因为时期距今略近,所以比起我们的故宫来,沙皇的日子过得更舒适、更精致。故宫里的龙椅硬邦邦的,皇上的大殿冷冰冰的,那种日子也没什么过头,排场胜过实用。沙皇就不一样,他比清朝皇帝会享受,这证明资本主义比封建社会高明了一大截子。沙皇从法国订制的一辆包金马车,确是金碧辉煌,除了用马拉以外,全车的豪华富丽是现今任何轿车所难以比肩的。
沙皇会见外国元首的大厅也甚堂皇,穹顶雕绘与地面图案相对称,看来这种天地对称和谐的观念不仅中国皇帝独有,俄国沙皇也迷信这一套。在通往此大厅的走廊墙壁上,一整面墙上挂了上百名俄国将领的画像,这大概是沙皇乐意向外邦人炫耀的。看,这么多金肩红领威风凛凛的彪彪武夫保守着我的政权、我的皇位,难道不是固若金汤、万年不朽的吗?请问谁能推翻这样强大的权位呢?
说老实话,不用说当其盛时,即使现在参观遗迹,也觉得出当时彼之强大,然而,它确实是早就被推翻了。不仅是它,连推翻它的英雄也已不知何往了。与其说是人创造了历史,不如说是历史以其不可逆转的规律塑造着人。写到这儿,我忽然觉得有一种"白头宫女在,闲话说玄宗"的寂寥与空旷,在不可捉摸的历史黑洞与无法把握的未来空间之下,悲从中来,黯然于自身的渺小、短暂。
呜呼,阿芙乐尔巡洋舰泊在涅瓦河上,像个玩具,远不如想象中那么庞大。特别是,这次才听说当年炮轰冬宫是用的空弹,有响声没弹头,便让人更感到天下之事的真伪难辨。"十月革命一声炮响",原来是空炮。然而谁又能找到比这空炮威力更大的炮呢?
世间的事就是这么奇怪,虚虚实实,正正反反,真真伪伪。有时真感到孤陋寡闻反倒是福气,知道那么多干啥?这世上的事知道得过来吗?就算你知道得多,你也敌不过你的老,世事的多变,很快你又变成无知的了。
现在想起那天早晨在彼得堡大学门口等候巴维金先生时那一幕,颇觉有趣。那时正是学生们赶点上课的光景,三个一伙,两个一伴,年轻的男女大学生们匆匆忙忙,生机勃勃,其中还不乏有留学生,黑人或日本人,衣着打扮各有性格,有随意的,有时髦的,尤以俄罗斯女孩之长腿细腰、金发碧眼令人叹美。
这就是人生"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青春真是人生最大的财富。我们这几个年在五旬的外国人,吸着烟静看这幕鲜活的景象,这半个小时可以称之谓"彼得堡大学日出"。莘莘学子,英俊少年,不由人不想到梁任公之《少年中国说》,"鹰隼试翼,风尘吸张;乳虎啸谷,百兽震惶。"这一幕令人生出多少回忆和感慨,皆因我等已渐渐老去,迟早要被这些活蹦乱跳的一代挤到坟墓里去。
祝时代赐福于你们,也愿你们无愧于前贤,迟早,世界在你们手上。
巴维金来了,又带来了一则笑话:日本人访俄,参观毕,俄人问:"你们最喜欢我们做的什么东西?"
日本人答:"最喜欢你们的孩子。除此之外,凡是你们用手做的东西,都很糟糕。"
"孩子不是用手做的。"巴维金提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