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3期
深秋去看俄罗斯
作者:周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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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日 莫斯科 气温渐凉 需穿毛衣了
我们对时间的利用可谓充分,白天参观访问座谈,晚上逛大街。中国作协外联部欧洲处处长刘宪平是个不辞辛苦的人,每天领着我们到处跑,还要不停地为我们当翻译。他的名字不时从巴维金嘴里蹦出来,基本上每次都变成"吕仙瓶"。后来,通过几天的实践,我逐渐总结出一条原则,就是:路要跟着刘宪平走,衣服不能跟着刘宪平穿。因为刘宪平太耐寒了,连巴维金都穿了毛衣和风衣,"吕仙瓶"还是衬衣外套。跟着他穿,出去准挨冻。
在莫斯科,很快就发现以诗人作家命名的街道和广场,不但很多,而且都地处繁华区。比如著名的高尔基大街、马雅可夫斯基广场、普希金广场、陀思妥耶夫斯基雕像,都在莫斯科中心的醒目处。由此可见,俄国人对自己国家的文化名人是多么引为自豪和崇敬。
俄罗斯历史上不乏伟大的君主、领袖和统帅,还有科学家和探险家,然而未见得能受到如此尊崇和热爱。为什么呢?这里面的价值观是不是有些耐人寻味呢?
难道咱们中国没有自己伟大的诗人吗?难道早在普希金千年以前,屈子不曾行吟泽畔、李白不曾做盛世狂人、杜甫不曾以世上疮痍作笔底波澜吗?但是,他们的诗篇虽然流传千载,成为贯穿中华民族文化心理的血液,却至今没有得到应有的位置。北京的醒目处,找不到任何一位大诗人的塑像。
几千年的封建社会崇尚的是什么人呢?君王、圣人,甚至给无辜的"烈女"立牌坊,总之要抬举那些为巩固统治者的江山添砖加瓦的人。只是,一朝一姓的江山有长有短,整个中华民族的文明智慧却无止境。建国以后,讲群众,讲人民,不讲个人。但是失去了有代表性的、有血有肉的个人价值,那所谓群众和人民,只是一个词罢了,空的。
这天又干了三件事:一,去参观了高尔基纪念馆。我对高尔基一向钦佩,说起原因来主要不是来自小说,而是两篇报告文学,《一月九日》和《列宁》,那真是好得不可思议,看完了他的,别人的再没法看。二、去《文学俄罗斯》、《北方世界》、《突厥世界》杂志社,听人转述了两个俄罗斯作家的对话,很精彩。甲说,"在我的记忆中,不久前中国还非常贫困。"乙说,"是啦,在我的记忆中,不久前俄罗斯还相当富裕。"第三件事是晚上去看了一场马戏团表演。散场后,巴维金开车来接我们,结果他进车时碰了头,"咚"的一声。他回过头来自我解嘲说,"看来伏尔加这种车还相当结实。"
明天是十月十二日,按计划我们将离开莫斯科前往圣彼得堡。离开之前,凭窗再看看莫斯科,仍旧是眼前景物,稍远的地方就没法看到;莫斯科也是很大的,虽然并没有多少高层建筑。对面的楼顶上,飞落了几只灰背鸦,想到几天来随处可见的这种鸟,忽觉有一种亲近之感。灰背,比我国北方的乌鸦略小一些,面目也比乌鸦小巧可爱一些。它们栖息城市,飞来飞去,不招人厌,也不受人宠;既保持了鸟的自由天性,又受益于城市的物质生活。灰背鸦是聪明有福的,它恰到好处,所以看起来无忧无虑。
你想,它要是生得太俊美、太善于鸣?,那它肯定被人逮住,关在笼中,失去自由;它要是生得像黑乌鸦那样又丑又凶,叫起来既难听又不祥呢,又肯定为人所不容,赶出城郭,落荒而逃,去吃腐肉。
它两者都不是,它正好,灰茸茸的颈背和稍微小巧一点的身型,刚好让人怜惜。它的种群就这样在大都市生存栖息下来了,而且过得不错。
后来,我在阿尔巴特街的商店里看到了一种绒质的玩具灰背鸦,造型很好,很俏皮,头上戴了一顶小红帽子,身上穿了一件浅蓝坎肩。我就把它买下来了,它会让我时时想起莫斯科的。伊犁草原上有一种红嘴乌鸦,很漂亮,我见过之后始终难忘,便把一本散文集叫了《红嘴鸦》。那么莫斯科的灰背鸦呢?至少已经写在这里了。
禽鸟是有灵性的,寻常鸦雀有不寻常之色泽,就更使平淡显出异样。我喜欢这样的事物:看起来普通,但极不平凡。
第六日 瓦尔泰 有雨 转晴
从莫斯科至瓦尔泰小镇,驱车行五百公里,一条公路相连,蒙蒙细雨阴晴,沿途之自然景象,使人浮想联翩。
公路两边,全是森林。
高大的云杉因为枝叶上泛有一层白霜而显出一种特殊的颜色,仿佛是染蓝了的绿。这种云杉高大、舒展,枝叶伸展开,如同平展欲飞的大禽的翅羽。总的来说,这种树很像那种宽肩膀的高大男人,稳健挺拔,气度雍容。我觉得有一类俄罗斯男子是受了这种树的影响长成的,他们很像云杉,有一种旁观者的审视与威严。但是几乎所有的俄罗斯少女都受了白桦树的影响,区别只是有的更多,有的稍微少一点。白桦树,小白桦,树中的女性,婷婷袅袅,涉世未深,充满天真和渴望,却又泪眼朦胧,叹息欲止。
在森林侧立的公路上驱车前行,似乎是在检阅树的兵种或集团军,那是无声的陈列,也是肃立的行伍和围观的少女儿童。你确乎有时感到了某种交流,听到树丛枝叶间的低语,看懂有些树异样的目光,在某种情况下,这种交流比与人之间的更能深入内心,也更难忘。通过树,也许可以帮助你更多地了解俄罗斯,因为我相信,现存的这个庞大的俄罗斯国家、城市、乡镇与人群,都是从这些森林中生长出来的。
就是在这条公路上,我们看到了当年德军逼近莫斯科时的地带,那地带竖立起一座标志,是一台真坦克。除此之外,昔日战火的逼迫与肃杀已不留微痕,树木依然翠绿,只有想象中《这里的黎明静悄悄》里的女战士一边奔跑,一边转身射出清脆的点射,树丛摇动处,她仿佛还在那里。
另外,就是还看到了伏尔加河。此处的伏尔加河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宽阔。印象中,伏尔加河上桅帆如林,烟波浩荡,周围的地形起伏跌宕,岩石、裸露的土壤、码头、小镇和各色各样的人,在穿透云层的炽热阳光下颤动,充满了欲望和苦难。然而我们看到的是一条水流充沛而又清澈的河,它显得年轻,不够宽阔成熟,像个小伙子。巴维金解释说,"你说对了,这是伏尔加河的上游。"
行车五小时,抵瓦尔泰。
瓦尔泰是个小镇,有两万居民,过去是一个驿站,沙皇从彼得堡去莫斯科,中途在此住宿。
美丽幽静的瓦尔泰湖坐落在这里,水面上浮游着野鸭,远望一片移动的黑点,无人惊扰;更远处,环绕着层层叠叠的树林,颜色浓淡深浅不一,间或出现一些小木屋,与周围景致十分和谐。
我们就住在湖边的宾馆三楼上,一人独立阳台四望,宁静极了,仿佛世界上的喧嚣骚动全被搬运到了外星球上,宁静得让人寂寞。我觉得这就是梭罗的瓦尔登湖,是独处者的归宿,也是修炼者的家园,还是潜心写作者的短期乐园。然而这分美妙与幽静却不是更多人能消受的,像我这样的凡夫俗子,住不了一月半月,就会发疯。由此可见,真美与真静只能让人得到愉悦,若是长守着它,恐怕梭罗也难做到。人是种爱热闹的俗物,这是应该承认的。不用说十年面壁了,就是独住瓦尔泰这样优美的湖边一个月,亦非易事。我们害怕空虚胜于害怕恐怖。
天一直在下小雨,使瓦尔泰的美景更显凄迷。去小镇的博物馆和艺术中心与当地人士座谈,便发现这儿的人与莫斯科人略有不同,这种微妙的区别只能用小地方人和大都市人的环境不同来解释了。
城市对人的塑造和影响是深刻的,它使人更能适应复杂的环境和多变的人际关系,快餐式的生活也就是快节奏,几乎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长久地泊在人们心里。也许城市有缺点,但它仍然是伟大的,因为它是一种奇迹。
后来,在瓦尔泰听了这样一则俄国笑话,那是俄罗斯广播电台"群众对话"节目中的两人对话:
问:你认为民主派现在对人民怎么样?
答:拴狗的绳子是比原来加长了,但装狗食的盆子却被踢得更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