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3期
罗布泊随笔
作者:朱增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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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河
孔雀河是一条东西流向的河。如果"追根溯源",它的上游要从发源于北天山深处的开都河算起。开都河由西向东,注入焉蓍盆地的博斯腾湖。孔雀河则从博斯腾湖出发,先向西南拐了一个小弯,为库尔勒、尉犁两个城市送去沙漠甘露,然后掉头向东,一直沿着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北缘东去,最后注入罗布泊。
新疆这地方,有水就有好风光。"开都河--博斯腾湖"是一条银线坠着一颗明珠;"孔雀河--罗布泊"又是一条银线坠着一颗明珠。这上下两个半截连在一起,形成一个水系,孕育出了古代北丝绸之路的繁荣文明。
这水系的上半截,"开都河--博斯腾湖"一线,如今仍有绮丽风光。去年,我曾进入天山深处,在巴音布鲁克草原见过开都河上游的迷人景色,那里有一个很大的天鹅自然保护区。开都河像一条银色飘带,在尤勒都斯高山盆地内盘旋,那仙境般的画面常在电影、电视中见到。博斯腾湖,维吾尔语意为"绿洲",古称"西海"。东西长约70余公里,南北宽约20-30公里不等,是新疆最大的淡水湖,也是我国最大的内陆淡水湖。青海湖比它大,但青海湖是咸水湖。不过,博斯腾湖也并不是纯粹的淡水湖,它的奇妙之处在于半边是淡水,半边是咸水,只是淡水区域大于咸水区域而已。有了博斯腾湖,才有富庶的焉蓍盆地。湖中有鹭、鸥、鹳、鸬鹚等10余种候鸟,盛产鲤、草、青、鲢、鳙等鱼类。春夏季节,湖区大面积沼泽地上的芦苇绿浪连天,秋季芦叶金黄,芦花飞白,煞是一片风景。可是,近年来有消息报道说,博斯腾湖正在变咸,这绝对不是一个好消息。西域许多古城的湮灭,都同水源干涸、盐碱化加剧有关。我曾去看过被盐泽围困而湮灭的焉蓍古城遗址,遗址周围的泥土像刀丛剑簇一般的盐碱化景象过目难忘,只走了一二百米距离,便将我脚上一双皮鞋割得遍体鳞伤,惨不忍睹。
这水系的下半截,"孔雀河--罗布泊"一线,则早已彻底干涸了。孔雀河是一个美丽的名字。我遥想它在古代水流丰沛时的情景,那时沿河两岸的植被一定十分茂密。几年前,我曾在吐鲁番博物馆内见到过一头当地出土的犀牛化石,足有两三头大象那么大。由于它的头骨化石实在太重,装配犀牛化石的架子支撑不住它,只得将它放在一旁,另用轻质材料做了一个头骨模型装配在它的身躯上。如此巨大的古动物,食量大得惊人,证明这一带远古时候气候非常湿润,植被非常茂密。吐鲁番地处哈密盆地,与罗布泊地区相邻,中间只隔了一道时断时续的库鲁克山,两地同在天山山脉以东,古代气候相差不会太大。因而可以想象,古代孔雀河两岸的植被同样十分茂密,动物种类一定很多。
那么,孔雀河是不是因为古代这里的孔雀很多而得名呢?几年前,我曾就此问题在库尔勒请教过一位当地考古专家。据他说,孔雀河这个美丽名字,却是产生于一个小小的差错。自古以来,当地少数民族牧民擅长制革,而制革过程需要将浸泡过的皮张拿到河中去揉洗,发出"孔切"、"孔切"之声。后来测绘地图时,外地来的测绘队员向当地牧民打听这条河的名字,由于语言不通,牧民用手比划着说,那是他们常去"孔切"、"孔切"揉洗皮张的河。测绘队员以为他们在说"孔雀"、"孔雀",就在地图上标明这条河叫"孔雀河"。
"孔雀河--罗布泊"从古代的水潦之地,演变成今天滴水不剩的荒漠地带,自然界这个漫长的变迁过程,使孔雀河两岸和罗布泊周围地区形成了千奇百怪的雅丹地貌。在孔雀河北岸一线,就绵延着一条约有20-30公里宽的雅丹地貌带。雅丹地貌是自然界的鬼斧神工之作,是车辆无法通行、徒步难以穿越的魔鬼阵、迷魂阵。如果不是由于这条无法逾越的雅丹地貌带阻隔,其实楼兰遗址就在我们营地正南方向约40公里处,今晚就可到达楼兰古城遗址内去宿营,明天就有足够的时间在遗址内尽情盘桓。
从地图上看,明天的绕行路线很像一个大大的问号--"?",那问号的最后一点,就是楼兰。哦,湮没了1500余年的楼兰,你究竟是什么样子?
车辚辚,路迢迢
汽车的轰鸣声打破了荒漠月夜的寂静,一支神秘之旅在月光下逶迤东去,车队卷起的尘土在荒漠月光里弥散开去。
一路上,随着车子的颠簸,我坐在车内起落摇晃,心中浮想联翩。40多年军旅生涯,训练、演习、作战,曾在南方和北方的不同地形、不同季节、不同背景下,经历过无数次不同方式的夜行军,获得过许多夜行军的独特感受。比如当战士的时候因连续行军脚底打满血泡的那种感受;比如头上瓢泼大雨、脚下泥泞小路,滑跌得像泥猴一般的那种感受;比如在北国演习,冰雪山路,朔风如割,忽然报告前面有车子翻下山去时的那种感受;比如在老山前线遇上漫天大雾,车队爬行在悬崖险路上的那种感受;比如情况十万火急,路途还很遥远,难以按时赶到却又必须按时赶到的那种感受,等等。而今晚的夜行军,却是一种全新的感受,因为此行的目的地是我神往已久的一个神秘之地。
几年前,我曾在一首题为《古楼兰》的诗里写道:"作为军人,我想进楼兰去读一场古代战争/作为诗人,我想进楼兰去觅一缕神秘诗情。"那次我就想进楼兰,但因夏季罗布泊腹地气温太高,太危险,被层层阻拦。"夏季不进楼兰"是一条戒律。眼下虽然立秋已过20多天,天气仍很炎热,还不是进楼兰的理想季节。但是,进楼兰的机遇太难找到了,既然这次遇上了一个难得的机遇,怎么也不该放过。
据穆舜英在《古楼兰文明的发现及研究》一文中说,在楼兰遗址发现的汉文木简中,写有纪年的最晚一枚木简是建兴十八年(公元330年)。那是西晋政权已被凶奴所灭,司马氏南迁建立东晋政权后不久,但西域前凉小王朝仍沿用西晋"建兴"年号的特定时期。考古学家们据此推断,古楼兰城大概废弃于公元4世纪,即湮灭于公元330年后的若干年内。它在沙漠中湮灭了1500余年后,1900年被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发现,轰动世界。之后,又有美国的亨廷顿、英国的斯坦因、日本的大谷光瑞等到达过楼兰。他们先后从楼兰盗走了大批文物。中国的考古学家黄文弼教授,1930年也到达了罗布泊地区,他在罗布泊北端发现了西汉时期的驿站,即他在《罗布淖尔考古记》一书中介绍的"土垠遗址"。
这些都是往事了。
今晚,我们的车队无"路"可走,只是顺着罗布泊地质勘探队的车辆在荒漠沙丘间轧出的车辙印儿在走。这些车辙印儿有的地段清晰,有的地段模糊。
车队走出不远,前边突然停车,后面的车子也都一辆接一辆停了下来。我被告知,有一辆沙漠卡车尾灯不亮,要把它调到车队的最后去。在这种没有道路可走的荒漠沙丘地形上夜间行车,扬起的沙尘很大,要是前车没有尾灯,后车随时都有顶撞的危险。当机立断,将它调到车队最后去,这条措施非常正确。
我们的车队说小也不小,除了六七辆小型越野车,还有从罗布泊地质勘探队借来的5辆沙漠专用卡车。因为进入楼兰的最后20多公里路段,沙包林立,沟壑纵横,其它车辆寸步难行,非用这些大家伙不可。这些沙漠专用卡车轮子有半人高,马力大,颠不散,扛得住折腾。每辆车的驾驶楼内有两排座位,也有空调。原先的计划是要让这5辆沙漠专用卡车提前两个小时出发,开到换车点去等候我们。由于我们越野车队的出发时间提前,沙漠卡车的提前量就没有了,只能统一编队,一起开进。
在没有道路的荒漠中夜间开进,头车带路的难度之大,可以想象。第二次停车时,前边传过话来说,头车忽然看不见地上的车辙印了,可能偏出预选道路,需要停下来找一下车辙印儿。幸好刚偏出去不远,很快就找到了,耽误时间不长,又重新上路。
车队沿着孔雀河北岸一路向东,终于到了雅丹地貌带的尽头,开始向南拐弯。可是,刚在几个雅丹土丘间一绕,就迷路了,整个车队停了下来。负责带路的汪成农走到我跟前说,需要稍等片刻,辨别一下道路。他和几位司机在现地讨论着,一个说已经过了拐弯的地点,另一个说拐弯处还没有到。一时不好定夺,汪成农和头车司机各人带一辆车,一个向前,一个向后,分头去找探路时设置在拐弯处的标志物。但我看汪成农显得很沉着,因为他提前进来探过一次路,而且他现在手里握有卫星定位仪,迷路也不怕。
月光下的大漠显得更加荒凉、神秘。
旷野上,两辆找"路"的车子车灯很亮,朝着不同方向驶去。由于地形起伏很大,车子颠簸得厉害,车灯一会儿射向夜空,一会儿插向地下,隐没在某个高大的雅丹土丘后面,一点光亮都不透,给人一个悬念。
月光下的罗布泊荒漠景象十分奇特。远处,白蒙蒙,乌蒙蒙,深邃,遥远,神秘,难以捉摸。近处,沙地里土台林立,高低错落,轮廓分明,黑幢幢一片。静心细听,我似乎隐隐听到了古丝绸之路上月夜赶路的商旅驼铃,商人们风尘仆仆,来往于道,向东的要到长安去,向西的要到波斯去……
在原地耽搁了半个多小时,我们又重新上路。
进楼兰去看看是我酝酿多年的一个夙愿,今次得以实现,精神有些亢奋,连续几个晚上很少睡觉。车子重新开动后,黎明前的瞌睡向我袭来。我似睡非睡地在司机旁边的坐位上晃悠,抓紧车门握把的手一刻也没有松过。随着车子的剧烈颠簸,一晃一迷糊,一颠一惊醒。迷迷顿顿中,断断续续地默想着杜甫《兵车行》中的诗句:
车辚辚
马萧萧
行人弓箭各在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