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4期
裸雪无痕
作者:杜卫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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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男儿有泪
有一个人一心想找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他问遇到的每一个人:世上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黄金、美女、钻石、权力、学识、法术……众说纷纭。于是,这个人决定走遍天涯海角去找世上最宝贵的东西。许多年过去了,他走遍世界,结果一无所获,在他老了、穷了的时候只好失望地回家。那是一个冬天的傍晚,远远的,他就望见了自家的小窗里亮着温暖的灯光。从窗外望去,饭桌上已经摆满了热腾腾的饭菜,一家人围坐着,单空着留给他的座位。这个走遍天涯海角寻宝的人流泪了,他终于悟到:原来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正是自己的家。
是的,家是宝贵的。然而,深谙此理的狱警们却常常割舍了家的温馨与相聚,在他们心中最宝贵的是什么呢?
--摘自采访笔记
千里之外送慈父西行
陈光杰属于那种不怒自威的汉子,用同行的话说,是块"警察坯子"。他两道浓眉略呈八字,说话时眉峰往上一耸,透着威严;一双眼睛不大,但灼灼有神;眯起眼睛看人时,那目光便如同被放大镜聚过焦一样,火辣炙人,尤其是那一米八五的个头儿和敦实的身板儿,使人很容易联想起两个字:强悍。
陈光杰任监区长的监区关押的全是暴力犯累惯犯。也怪,在其他地方服刑时调皮捣蛋的犯人,一到了他的手下,便如同耗子见了猫:"甭招惹他,那家伙不好惹!"那次,一个重刑犯因借擦玻璃之机偷看狱墙外一个犯了精神病的裸体女人,被人点破后恼羞成怒大打出手。关了禁闭后不服,声称自己擦玻璃是学雷锋做好事,闹着要绝食抗议。陈光杰去了,盯了他三分钟没说话,一说话,便使这个吵闹不休的犯人像正午的茄子--打了蔫:"你跟我打嘛镲?学雷锋,女厕所没灯了,你拿手电筒给照照,行吗?绝食,哼哼,你要想死,我立马就给你填张单子,说明你死亡的原因,三十多岁的大老爷儿们了,你丢得起这份儿人吗?"犯人望望陈光杰,长嘘一口气:"得,您什么也甭说了,我认错儿,成不?"
如果我们就此推论陈光杰是一个不知情为何物的铁石心肠就错了。此刻,坐在父亲床边的陈光杰便一脸的寸断柔肠:"爸,您说嘛呢?再忙,给您老看病也是儿的责任嘛!"
父亲无力地摇摇头:"爸没怪你呀!我只是说,忙你的,不用惦记我。你身上的担子重,我心里明白。"
老人患癌症三年了,自己因为分不开身,从没有带老人去看过病,还是前几天,医生传来话儿,说老人的病情日见沉重,自己才一咬牙请了半天假,陪老人去了趟医院。本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父亲却有些过意不去了。陈光杰望一眼父亲,见灯光下的老人银发稀疏,眼窝深陷,脸上的皱纹一道道隆起,如同起伏纵横的沙丘,被岁月风干。他不禁有些伤感,话憋在心里,一时不知怎么张口。
还是父亲打破了沉闷:"最近,忙些什么呢?"
陈光杰一下子找到了切入点,忙起身给父亲的茶杯里添上水,说:"最近,我们监狱出了这么一件事儿……"
--那是几年前,一个叫刘金虎的犯人被关押到了陈光杰所在的监区。刘金虎虽然只有三十七岁,却已经有了多次坐牢的经历。一九七五年因盗窃被判刑五年,在河北沧州服刑。释放后,又因为偷了一个小孩被关押了四个月;一九八六年因为偷窃又被判刑7年,服刑期间因自杀和越狱被加刑五年,越狱期间重新作案被判刑七年,加上残刑,合并执行十五年。
刘金虎来到重刑犯监区,已是万念俱灰。他久闻陈光杰的威名,第一次和陈光杰谈话,就说:"你对我也甭抱什么希望,我不给队里添麻烦,也不打算靠前儿,当什么改造积极分子。我是出了窑的砖--定型了!"
刘金虎来之前,陈光杰已经仔细地翻阅过他的全部卷宗。听他这么一说,陈光杰心平气和地问了一句:"那次偷了人家小孩儿,你干吗又给送回去了?"刘金虎回答:"那小孩儿老哭,我听着可怜。""这不结了!"陈光杰扔给刘金虎一支烟:"没找到买主,你不是没把那孩子扔进河里吗?你不总是冷酷,你也是人,你的心也有热的时候!"刘金虎一听,乐了。陈光杰趁热打铁:"那年在监狱服毒自杀,是谁把你救过来了,是狱警。甭说不救你,就是慢一点儿你的小命就玩完了。你知道不,那次,狱警是打破了程序的,往医院送你和打报告、请示同时进行,大夫是监狱领导从大医院请来的专家,你的队长守在你身边几天几夜没合眼,光是为你擦呕吐物用的毛巾就用了十几条!你的心要是肉长的,你就应该琢磨琢磨,他们为了谁?"听着听着,刘金虎流泪了。这以后,经过一次次的帮教,刘金虎终于有了悔改表现,用一年时间写了一份思想汇报:《赌尽人生方知悔》。陈光杰请示监狱领导后,推荐给《特殊园丁》杂志公开发表了。拿着第一次凭自己劳动挣来的三百二十五元稿费,刘金虎彻夜难眠,他想到自己所以犯罪,不正是由于文化及道德素质低劣才由文盲走向法盲的吗?他决定用这笔钱去捐助一名贫困山区的失学儿童,为自己对人民和社会所犯的罪行赎罪……
父亲听到这儿,直了直腰,望住儿子说:"这是个不错的典型啊!"
陈光杰用手巾轻轻擦去父亲额头因疼痛渗出的汗珠,说:"可不是吗?他捐助了湖北省郧西县一个叫马良英的小女孩儿,每年他都用自己的零用钱给小良英汇款和寄学习用具,自己抠得连手纸都舍不得买。小良英知道捐助自己上学的是一个正在服刑的犯人,想来天津看看他。监狱领导觉得如果小良英能来,对教育刘金虎和其他犯人很有意义。"
病榻上的父亲连连点头。
陈光杰一咬牙,说出了憋在心里的话:"刘金虎是我管的犯人,领导上决定让我去接一趟小良英。"
"什么时候走?"
"明天早晨。"
父亲一愣,随即脸上闪过一缕淡淡的忧伤:"噢,说了半天,原来你在这儿等着我呢!"
陈光杰心头一酸,眼眶禁不住发热,忙说:"不一定非我去,要不,我跟领导说说,换个人?"
父亲摆摆手:"不,还是应该你去。"
"可您这身体?"陈光杰知道父亲已经来日无多了,按天津的习俗,如果老人撒手西去时,不守在身边的儿女将被视为不孝。父亲靠一个人的工资,把六个儿女拉扯成人,不容易,如今油灯将尽时,自己不能为老人送行,将为终生憾事啊!
"去吧,三五天我还死不了。"
陈光杰一想,也是,看父亲的精神头儿,自己出差这五六天里还不会有什么闪失。于是站起身,攥住父亲的手:"那好,我快去快回,好侍奉您老人家。"
老人点点头。
陈光杰上路了,带着对父亲的无限牵挂,登上了南去的列车。在郑州转车的时候,他想给家里挂个电话,听筒都拿起来了,又放下了。冥冥中他似乎有一种预感,他实在牵挂重病的父亲,可又怕预感被证实。火车到达湖北十堰,因转车要耽搁一天,在旅馆他悬着一颗心再次拿起电话,犹豫了半天,又放下了。一直到了郧西县,他实在忍不住了,和当地政府接上头后,便心情忐忑地给家里挂通了电话。他刚说了一句:"我是光杰……"听筒那头的妻子便呜呜地哭出了声。原来,他走后的第二天,父亲病情突然加重,因抢救不力溘然长逝了。临终前,老人把儿女们一一叫到床前,逐一嘱托。五弟死活不进去,哭着喊着:"二哥还没回来呢,爸不能闭眼,见不到我和二哥,爸爸不会走啊……"
在空荡荡的一楼大厅里,陈光杰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流个不停。服务小姐不知出了什么事情,走过来关切地递过一杯水问:"怎么了,您不舒服吗?"陈光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哽咽着说:"没事,我只想一个人呆一会儿。"坐了一会儿,他来到大厅外。
深秋的子夜,天空幽深而高不可测,仿佛要离开人间飘升而去。几粒寒星镶嵌其间,闪烁出一束束淡青色的光,更为沉寂的秋夜增添了几抹忧郁。
陈光杰在冷风中伫立,听任泪水簌簌而落,幼时的情景一幕幕在脑际闪过。有顷,面向北方,双膝一弯,跪在了地上,"爸,不孝儿在这儿给您磕头了……"
许久,他才回到大厅。先给监狱的政委挂了电话,汇报了工作进程;又给家里挂了电话,说:"领导让我马上回去,但我现在还不能走,我还没有见到马良英,任务还没完成,等明儿我接到了马良英,一分钟我也不会耽搁。弟兄们多分心劳神吧。"挂断电话,他又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大厅,一直到东方泛白才回到客房。
早晨,天突然变了脸。一时,狂风大作,大雨滂沱。山路上更是泥石横流,坡陡路滑。去接马良英的吉普车在山道上开开停停,几个人时常得下车搬石清障,陈光杰一如既往,不时和大家开着玩笑。
过一条小溪时,因为雨大,已水深近尺,汽车熄了火。陈光杰下车对随行的电视台女记者说,我背你过去。女记者有些过意不去,陈光杰一个骑马蹲裆式站在水中,来吧,谁让我的块头儿最大呢!一扭脸,又对同行的局办公室郭主任说,不过,回去后可别向我老婆打"小报告",不然,跪了搓板儿找你们算账!
因为有了陈光杰,一路上才笑声不断。
上午九点,他们在一个四壁土坯,屋顶透亮,没有一张桌椅的山村小学里接到了马良英,回到郧西县城住下后准备次日起程返津。一到旅馆,陈光杰便把郭主任拉进一个房间,关上门,只说了一句:"我跟你说个事儿……"便呜咽失声,泪流满面,"我……我爹已经过去两天了!"
郭主任一惊:"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昨天晚上。"陈光杰捂着脸痛哭失声。
"你,你怎么不早说?"郭主任抓住他的肩膀摇晃,他知道,陈光杰是有名的孝子,他实在没有想到,今天一路谈笑风生的他,心中充满了这么巨大的悲痛。他是怕影响大家的情绪啊!
"什么也别说了,马良英接到了,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快放我走吧!我一分一秒也呆不住了!"
郭主任攥着陈光杰的手:"走吧,快走!我给你开封介绍信说明情况,请沿途车站给予方便……"
料理完丧事,陈光杰上班的第一天,刚刚在办公室坐下,门口就有犯人喊:"报告!"
"进来。"陈光杰抬眼一看,见是刘金虎。他进来也不说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流着泪说:"陈大队,为了我,你爸爸倒头你都没在跟前儿,我,我什么也不说了,我给您磕头!"
陈光杰忍住悲痛把他扶起来,说:"刘金虎,起来吧!你只要好好改造,比给我磕头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