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4期

裸雪无痕

作者:杜卫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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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法补偿的悔恨
  
  郑长林是在开完犯人减刑大会后才觉得心里似乎搁着一件事。
  犯人减刑,在天津监狱有着一套严格的操作程序,先是由犯人根据各自的表现评定计分,由队长审核;分数积累到一定数量,够减刑条件了,再由分监区、监区、监狱直至监狱局逐级审核,最后报法院裁定。为了做到公正,每次减刑的情况都要在监狱内公布,犯人如认为有营私舞弊现象,可通过监区长信箱、监狱长信箱和检察院驻监检察组投诉;同时,监狱还聘请了社会监督员,对每一次犯人减刑的情况进行监督,一旦发现有贪赃枉法事件,则严惩不贷。
  所以,犯人减刑大会,无疑为犯人翘首企盼;同时,也是促进犯人认真改造的一个有利契机。减了刑的要谈话,让他们再接再厉,珍惜已经取得的成绩;没有减刑的也要谈话,让他们明确差距,不要自暴自弃。这几天,郑长林忙得不行。当狱警,平时和犯人泡在一起,三天连一个夜班,没有节假日,没有倒休,一旦有什么活动或情况,更得连轴转。
  他推着自行车往外走。每天中午,他都要赶回家里吃饭,单位有食堂,但两三块钱的一个菜他吃不起,每月几百元的工资,要供养女儿,再加上爱人有病,手头老紧巴巴的。想起爱人的病,他忽然一拍脑门,噢,对了,爱人去医院看病,约好了中午在监狱门口等他的。这一阵子爱人的腰疼病越来越厉害,止痛片已经不管用了,一个月前就说好陪爱人去医院认真检查检查,无奈新关进来的两个犯人老是寻衅闹事,其中一个竟半夜把一壶开水浇在了另一个犯人的头上,要处罚,要教育;接着,又是筹备减刑大会,报材料、写总结、找犯人谈话。今天早晨,爱人的腰疼得实在受不了了,走路得扶着墙,他才急忙从监狱要了一辆车,让孩子的舅妈陪着去了医院。
  "怎么样?这么晚才回来。"
  "嘛事没有。"妻子艰难地从车上下来,乐呵呵地回答。
  妻子就是这样,天生的乐天派。怀孕八个月的时候,她有一天早晨起来头疼,正好郑长林下夜班回家,于是推着自行车陪她去医院。走到半路上,妻子一头从自行车的后支架上栽下来,口吐白沫,浑身抽搐,不省人事。郑长林吓坏了,急忙就近借了一辆小推车,一路小跑着把妻子送到医院,一检查,产前抽疯。医生问:保大人,还是保小孩?郑长林说大人孩子我全要!动手术签字的时候,郑长林的手直哆嗦,半两沉的笔一下子变得重似千斤。苍天保佑,剖腹产下一个女婴,在暖箱里呆了十几天,竟活了,大人也平安无事。事后,郑长林谈起这件事还心有余悸,那天如果不是自己正巧回家,妻子就难说了。妻子却乐呵呵地说:"孩子是因为想他爹,要早点来到这个世界上。我嘛,命大,咱不是说好了吗,等孩子工作了,你也退了休,咱们攒下点钱还要出去旅游呢!你可不要赖账!"
  是的,自己欠妻子的实在太多了。因为忙,谈恋爱的时候,没有请妻子看过一场电影,没有上过一次饭店。自己爱吃死面烙饼,辣子炒土豆;妻子每天就利用午休时间给他做,她妹妹逗她:"姐,大热的天,你天天蹲在灶前烧火烙大饼,热不热啊!"她听了只是抿着嘴笑。结婚时,没有彩礼,没有迎亲的汽车,妻子挎着一个小包儿,里面放着几件换洗的衣服,自己走着进了那间简陋的小屋。郑长林送给妻子的惟一一件定情物,只是一件毛背心。后来,妻子生下女儿,五十六天后就把孩子送进托儿所,自己也上了班。她换了一份工作,焊塑料盆。所以换,就是因为每天可以补助两角四分的菜票,她每天中午吃咸菜,啃窝头,却把因为有毒作业补助的那个菜带回来给丈夫吃。
  望着从车上艰难走下来的妻子,郑长林有些不踏实,他看见小孩的舅妈脸色也阴沉着,像有什么话要说。晚上,他打了一个电话,孩子的舅妈说,你嘛也别问了,明儿个带嫂子再到空军医院去检查检查,要是没大毛病,咱心里不是也踏实吗?他觉得对方说的话有些怪,一夜便无眠。第二天,请了半天假又陪爱人去了医院。检查完,医生把郑长林叫到另一个房间,绷着脸问,你知道你爱人得的是嘛病吗?他一看大夫的神态,心中有些忐忑,便回答,不知道。大夫瞪他一眼,长叹一口气,告诉你,她是骨癌晚期!郑长林傻了,愣愣地站在那里,说不出来话。大夫扶扶眼镜,半是无奈半是责备地说,怎么这么晚了才来看?唉,想吃点什么给她做点什么吧!
  郑长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倒是妻子平静,对坐在身边的丈夫说:"长林啊,我得的嘛病我心里清楚,你也用不着再瞒我,只是我走了,扔下你们爷儿俩可怎么过呢?"
  长林心里一酸,直想哭。他怕自己一哭,妻子更难受,便扭过脸,用牙紧紧咬住下嘴唇,强忍住眼泪。但一想到与自己朝夕相伴、患难与共十几年的妻子将不久于人世,难以抑制的悲痛便如潮水一样撞击自己的胸口,终于,漫过了理智的闸门,如山洪一样咆啸而出,他呜呜地哭出了声。上初一的女儿放学回家,听说妈妈得了癌,摇晃着爸爸的肩头,哭喊着:"爸,妈是得的这个病吗?不是,对吗?妈这么好,干吗得了这个病啊!爸,我妈总腰疼,一疼起来就双手摁着床沿,一头一头的汗,不让我告诉你,她怕你分心,我,我不该听妈的话,要是早告诉你,妈的病也不至于这么厉害啊!"妻子也呜咽失声,我一辈子没做过坏事,辛辛苦苦,为嘛让我得了这个病?为嘛,老天不公啊!过了一会儿,妻子又忍住泪,说我走了,你再找一个心眼好的。长林忍住哭,你说嘛呢?我要是得了这个病,你也再找一个吗?妻子深情地望一眼丈夫,说我不找。我这一辈子就找你一个。可是你不行,你只能当爹,不能当娘,孩子小你撑不起这个家啊!没有女人,这家还算什么家……
  晚上,妻子疼得睡不着觉,像青蛙一样趴在床上。她让丈夫打电话叫来娘家的弟妹,指指床头的柜子,对弟妹说,那里有点毛线,是我准备给他织毛衣的,来不及了,你给他织上吧。又转过脸对当派出所所长的弟弟说,你姐夫太实诚,老实巴交的,就知道工作,你外甥女体格不好,将来你帮她找个轻省一点的工作。这爷儿俩,我都托付给你了,你帮着照看点吧!弟妹俩一边流泪,一边默默点头。
  第二天,妻子要去住院了,早晨五点多钟她就挣扎着下了地,把丈夫和女儿的一堆换洗衣服放进洗衣机。长林急了,一把拔下洗衣机的插销,你怎么还干活儿呢!妻子无限留恋地将屋子扫视了一遍,轻声说:"这是我的家呀。我这一走,可真闪了你们爷儿俩。"
  监狱派一辆面包车送妻子住进医院。
  妻子的病情日益严重。大夫说,她的骨头都已经酥了,最多,生命能再延续一个月,还要配合化疗。妻弟对长林说:"姐夫,别给俺姐化疗了,她就喜爱那头头发,让她带着那头头发走吧……"
  妻子决意出院,她太留恋这个世界,留恋那个虽然简陋,但却寄托了她无限深情的家了。回到家,她疼得躺不住,长林扶她坐起,她疼极了,两手使劲摁床,说不出一句话。等疼过了那阵,才强打精神说:"长林,今天中午咱们吃顿面条吧!"面条做好了,妻子艰难地挑起一撮面,一边往嘴里送着一边说:"长林,你知道为什么我要吃面条吗?今天,是萌萌的生日啊!"
  萌萌是他弟弟的孩子。
  又过了两天,妻子已经病得说不出话来,只能趴在床上,一个劲地喘气,她看看女儿,又看看丈夫,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那或许是生命最后的气息了。她伸出双手,仿佛要抓住即将逝去的生命。长林上前一步攥住妻子的手--这双手曾经那么纤细、柔嫩,如今却枯瘦如柴,青筋绽露,望一眼也让人心碎。妻子的嘴唇上下开合着,每吸进一口气,仿佛都要用很大气力,一双眼窝下陷的眼睛也变得迷离起来,最后,终于在长林的脸上落定,断断续续地说了她生命中的最后一句话:"如果有来生,我……还做你的妻子……"
  家里的女人们忙着趁她身体还没僵硬给她换衣服。换过衣服,长林的姐姐从里屋走出来,对已哭成泪人的长林说:"换下的棉衣棉裤还是结婚时婆家的陪嫁。"长林从小没了母亲,那是长林结婚时,姐姐一针一线缝好后送给弟媳的,她一穿就是十年。
  我是在杨柳青监狱的会议室见到已是副监区长的郑长林的,这个敦厚、朴实的中年汉子,今天提及妻子,仍唏嘘不止:"从发现她有病到死只有十天,在医院也只住了七天,我平时都干什么去了?我早干什么去了?我真恨我自己呀!我现在就怕歇班,歇班回到家,我的心里就难受,就想哭。"
  采访快结束时,他的寻呼机响了。他抹了一把眼泪,看了看寻呼机的显示屏,起身说:"对不起,监区里有点事儿,我先告辞了!"
  临出门时我问:"你妻子叫什么名字?"
  郑长林停住脚步,转身回答:"祁玉琴。"在说这三个字的时候,我发现他的双眸一闪,仿佛点燃了两颗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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