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5期

跟你说说话

作者:■刘玉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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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姐姐
  
  我还记得去年冬天那个灰蒙蒙的下午。天阴得厉害,要下雪的样子。北风打着旋儿,像盐末子似的灌进我的脖子。我拿两手捂着耳朵,正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书包啪哒啪哒地拍在我的屁股。这时候,汪小人从后面追上我,他圆圆的脸蛋子冻通红,他的棉帽子又旧又脏,就像一个屎盆子似的扣在头上。他龇着牙,往我手里塞了一张纸条。然后便回过头去,一边嗷嗷叫着,一边蹦高。
  我展开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字:王大手的姐姐是一只鸡。
  血立刻便涌到我脸上。我不懂得鸡是什么。但我知道这是骂人的话儿,并且骂得非常非常厉害。
  我把书包从脖子上撸下来,提在手里,疯一样地跑起来。书包里面的课本和铅笔盒,铅笔盒里的铅笔还稀里哗啦地响个不停。汪小人也许听到了声音,他刚一回头,正好碰到我抡圆的书包。“砰”一声,砸个正着。汪小人哇哇怪叫,他哭着说,“纸条不是我写的。”“我不管,谁叫你把它塞到我手里。”
  “你说,你姐姐才是一只鸡。”我咬着牙。
  “我姐姐是一只鸡。”汪小人声音细细的,软软的,就像轧面机里挤出的面条似的。”“再说。”
  “我姐姐是一只鸡。”
  “再大点声。”
  “我姐姐是一只鸡。”
  汪小人哭出声音来。我这才想到,汪小人他妈的根本就没有姐姐。
  我回到家的时候,我娘和我婶婶正在屋里包饺子。我婶婶瘦瘦的,脸皮黄黄的,像是生病人样子。我知道这几天,正是我婶婶最难过的时候。本来,法院里把大官判给了我婶婶。我叔叔也答应了。可他们离婚还不到一个月,我叔叔就回来要大官,说让大官进城去学习,那里的学校好。我婶婶死活不愿意。可有一天半夜里,我叔叔带了两个人,撬开了我婶婶的门,把大官抢跑了。当我婶婶穿好衣服跑出来时,她只看到小汽车屁股上的灯光闪了一下,便消失得无踪无影。
  我娘和我婶婶包饺子。我娘说:“人家城里学习好,那就让他去吧,俺家大手想去还去不了呢。反正走多远,大官也是你的儿。”
  我婶婶扑嗒扑嗒地掉眼泪。
  正在这时,我们家的门“咣咣”地响起来,“大手他娘,快开门。”
  我一听,吓得气也不敢喘了。正是汪小人他娘那个胖娘们。
  “谁呀,这么急。”我娘说着,拍拍手上的面,便走出去。
  我急忙爬上床,隔着窗玻璃,瞅着窗外。汪小人的娘▲悠着身子,像一团火似的滚进门。汪小人跟在他娘身后,不敢抬头。汪小人的娘一把把汪小人提到前面,抹掉汪小人头上的棉帽子,指着汪小人的脸便叫起来:“你看看,你看看,你家大手可真够狠,你看看把俺打的。”
  我娘一看,真的急了,便喊:“大手,你出来。”
  我慢慢地,极不情愿地走出来,我婶婶也放下手里的活儿,跟在我身后。
  “你个王八羔子,你说,这是你打的吗?”
  我娘瞪着眼,她的话如同火似的喷过来。
  “他说我姐姐是一只鸡。”
  我看到我娘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绿,像隔着玻璃的水蒸气似的扭着弯儿。
  汪小人他娘的腮帮子动了一下,说:“说你姐姐是鸡,你也不能这么狠呀王大手。”我娘说:“他婶,因为孩子的事,别发这么大火儿,大手打人不对,一会儿我揍死这个王八羔子,不过,咱孩子也不能胡说八道呀。”
  汪小人的娘说:“你这个娘是咋当的,你家大手打了人你还护着他。再说了,我这儿说的一点也不错,不是鸡是什么。”
  我娘气得浑身哆嗦:“你血口喷人。”
  汪小人他娘乐了,说:“你这一家子可真有意思,也有在外面包二奶的,也有跟人家当二奶的,多麻烦,还不如……”
  汪小人他娘还没完,我身后的婶婶嗷一声便冲出去。我惊讶于我婶婶当时的速度,她几乎是飞了起来,她像一颗巨大的子弹撞在汪小人他娘身上。但汪小人他娘太胖了,她往后退几下子,竟然站住了。她一把薅住我婶婶的头发,两个人厮打起来。我娘一看我婶婶挨揍了,便也蹿上去。她们三个像滚雪球似的在我家院子里滚起来。我和汪小人,眼睛直愣愣盯着她们,吓呆了。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场面。汪小人也许跟我一样,我吓得哭起来。
  我记得这事过了不几天,我父亲的三根手指头便被压砖机轧掉了。我姐姐知道后,并没有回来看我父亲。她从城里寄来了一万块钱。我记得我娘双手着那张汇票,浑身抖个不停,泪水沿着她的面颊淌进嘴里。我不知道她是高兴还是悲伤。
  年底,一辆红色小轿车突然停在我家门口,我姐姐从车上走下来,那件黑皮大衣在阳光下闪着冰冷的光泽。我发现不远处,人们的脸上都露出怪诞的表情,他们的目光让我无法理解。一块跟我姐姐下车的那个胖胖的男人,据说是我姐姐公司的经理,他坐在我们家屋里抽了一根烟,看了看我父亲裹着纱布的手,点头哈腰地说了几句过年的话,便又坐着小车走了。
  我趴在我姐姐身上,闻到的是一股刺鼻子的皮革味和一股浓浓的香水味。
  我凑到我姐姐跟前,看到的是我姐姐有些疲惫的脸和那双像蒙着塑料薄膜的眼睛。“姐姐,城市里一定很热闹吧?那里的孩子是不是整天玩游戏机?”
  我姐姐不理我。看上去,她总是很累的样子。她一个人呆在屋子里时,就点着一根根长长的细细的黑皮烟卷。烟雾在她面前升起来。她只比我大八岁。
  
  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
  
  我坐在我的树旁。黑影中,我的树如同一个伸着膊的孩子,像要抱住我的样子。天早已黑透,爷爷还没有回来。下午爷爷回到家,给老黑牛的饲料里撒上玉米面,可老黑牛只是伸出舌头来舔了两下。天快黑了,但爷爷还是牵着老黑牛去了镇上。“人家兽医站早就下班了。”奶奶说。爷爷不理奶奶。爷爷拽着牛缰绳。爷爷和牛被夕阳染成了金色。
  天还是热,地面仍像锅底似的,蚊子不停地在我身边叫着,外面不时地传来说话声,那是在街上乘凉的老人们。我能清楚地分辨出哪是奶奶的笑声,奶奶的笑声很短很脆,就像风吹树叶似的
  我猛地想起大官,想起大官的来信。于是我跟我的树说,你认识大官吗?噢,不认识。那我跟你说说,他个儿不高,脸胖胖的,身上的肉挺瓷实,爱不停地眨巴眼,说话跟青蛙叫似的,叽里呱啦一顿,不过,你不会听明白的,他说得太快。可他的心肠很软,爱吧嗒吧嗒掉眼泪。他掉泪时,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嘴里也没有什么声音。噢,忘了告诉你,他是我弟弟,我叔叔的儿子。他爸爸跟他妈妈离了婚。什么?什么叫离婚?我也不太清楚,可能就是两口子不在一块过了呗。可不在一块过就不在一块过吧,为什么还哭呀闹的?大人的事,孩子说不明白。本来人家法院让大官跟着我婶婶,可我叔叔想让大官学习好一些,就把他接到城里去了。什么?你说城里呀,那可是太热闹了,那电灯一宿宿亮着,那楼高得看不到顶,那人多得天天跟赶集似的。当然,我也没去过,我也是看电视才知道的,我长大了,肯定要跟大官似的,进城里去。对了,大官来信了。我不知道看了多少遍,都背过了。什么,背给你听听?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好吧,我给你背一遍,可你一定要保密,要是大官知道了,他会掉眼泪的。
  我的树突然扭了扭身子,像是很兴奋的样子。不知什么时候,东边天上出现了一弯弦月,窄窄的,颜色如同鸡蛋黄似的。大手哥哥:
  你好。
  半年没有看到你,你肯定又长高了不少。可我还是那个样子,老不长。
  我最怕上体育课了,我总是站在最后面,连那些女孩子都比我高,她们笑话我。我都不敢跟她们说话。 还有我这个名字,老师一点我的名,同学们就笑,闹得我都不敢抬头。我几次想让爸爸给我改名字,可我怕挨熊。我爸爸最近心情不好,听说赔了不少钱。那个阿姨生了个女孩,都快半岁了,我不喜欢她们。唉,说这些干什么,我们还是说说学习吧。我最爱上语文课,老师长得很漂亮,有点像姐姐。前几天我写了篇作文,老师还当范文在班上念了呢。我趴在桌子上,低着头,心里很不好意思。可我还是感到挺自豪,我复印一份,随信给你寄过去,让你看看。
  快放暑假了,我想回去看看你们。我半年多没看到妈妈了。爸爸说妈妈到别处打工去了了肯定是骗我,不让回去看妈妈。如果放了假,他再不让我回家,我就偷跑。我自己攒了一百多块钱呢。我妈妈好吗?大手哥哥,我不在她身边,到时候你经常去看看她,就当帮弟弟去看,好不好?
  我想念爷爷奶奶,相信你们。
  你的弟弟
  王大官
  6月18日
  什么?你说我哭了。我没有哭,那是我流下来的汗。天这么热,连你都会出汗的,我的树。什么?大官的作文?好吧,我背给你听,大官的信我都背了,别说一篇作文。可是,我的树,我求你件事,千万别把我婶婶的事儿告诉大官,别让大官知道,真的。
  
  我的家
  
  我的家在一个叫齐周雾的村子里。村子周围全是一片一片的枣树。夏天一到,枣树上结满青青的小枣。我和大手哥哥,一人手里攥着一把弹弓,整天在枣树林里打鸟,可我不如大手哥哥,我总是打不到鸟。我妈妈笑着说我笨蛋,我不服气。我奶奶说我们家院子里埋着一坛银子,是日本鬼子进村的时候,我姑奶奶埋下去的。后来我姑奶奶去了东北,便捎信回来要她那坛银子。我奶奶有空就领着我和大手哥哥挖银子。我总是比大手哥哥挖得快,我奶奶表扬我,我很自豪。可银子总是挖不出来。
  秋天一到,我爷爷领着我和大手哥哥去地里干活儿,可我们俩光捣蛋。我爷爷也不生气。他整天低着头干活儿,晒得像一个非洲人。
  放了暑假,我就可以回到我的家,跟大手哥哥一块儿去枣树林里打鸟,跟奶奶一块儿挖银子,跟爷爷一块儿去干活儿。
  我很相信我的爱,那里有爷爷奶奶,还有大手哥哥。
  月亮为得亮堂起来,它上面好像骑着一个孩子,那孩子胖胖的,肉插瓷实。我的树,你看,那骑在月亮上的,是不是大官?你看他那样子,跟我们课本里骑着月亮的那个孩子一三样。弯弯的月亮小小的船,小小船儿两头尖……他还在不停地唱着。
  这时候,门响了。是不是爷爷回来了?老黑牛的病治好了没有?我站起来,看到奶奶晃着蒲扇走进门。
  “还不去睡觉,大手。”奶奶说。
  “爷爷还没回来呢。”
  别管他,这个老不死的。我说了不下百遍早点卖了它,老成那样了,还不舍得卖,这下可好了。别管他,咱们去睡觉。”奶奶气忿忿地说。
  
  我婶婶
  
  每天放了学,我娘总是对我说,“到你婶婶那边去吧。”
  去年冬天,我爹掉了三根手指头,躺在床上疼得直叫唤,我娘不愿意让我听到我爹的叫唤声。那一段时间,大官刚被我叔叔抢走,我婶婶一个人呆在家里,心里肯定不是滋味儿。晚上,我便去我婶婶那边吃,那边住。夜里,我坐在桌旁做作业,我婶婶坐在床上做棉衣服。灯光下面,我婶婶脸色苍白,时而拿针拢一下头发,时而皱起眉头,像在想什么事情,”大手,大官比你矮多少?你过来。”我走过去,我婶婶立起身子,拿起一条皮尺,又是量铁肩头,又是量我的腰。“大官是不是比你胖?”我说他胖得多呢。我婶婶便龇牙笑了。
  “这是一身薄的,天不太冷,大官穿薄的就行了。”我婶婶把板板正正的棉袄棉裤举到我娘面前,“等过年的时候,我再给他做一身厚的。”
  “他婶,大官在城里,冻不着,你还不如织点网,赚个零花钱呢。”我娘嘴唇有些哆嗦。
  “那哪行?城里就不冷了?傻话。哎,嫂子,城里你去过几趟了,你熟,你帮个忙,给大官送去好不好?”
  我娘转过身去,抹了抹眼睛,然后抬起头,眨巴眨巴,说:“行,他婶,你就放在这里吧。”
  我婶婶便高兴了。当天晚上,她下鸡蛋给我吃,说:“大手,等你们长大了,你跟大官那是膀子,谁敢欺负你们,你们俩合起伙揍谁。”
  接着,我婶婶又打开她的连衣柜,从里面翻出一身身的衣服,她站在床上不停地换,“大手,婶婶穿这身好看吧?”
  我点点头,说:“好看。”
  一会儿,她又说:“大手,这身衣服呢,是你叔那个王八蛋给我买的。”
  我还是点了点头,实际上,我并没有仔细看。
  我婶婶叹口气说,“再好看也不要了,剪了它,给大官做身厚棉衣。”
  说着,我婶婶兴起剪刀,咯吱咯吱的声音便传进我的耳朵。
  “我婶婶把新衣服都剪烂了。”我跟我娘说。
  我娘偷偷跟我说:“你婶婶有什么反常的地方,你可要跑回来跟娘说。”
  看到我娘那样子,我心里很害怕。我并不愿意跟我婶婶在一块儿睡。我婶婶睡觉还打呼噜,真奇怪,人家都说胖人才打呼噜呢,我娘都不打,可我婶婶那么瘦,却打很响很响的呼噜。
  快过年的时候,我婶婶把另一身厚棉衣做好了,她突然决定自己进城去送。
  “我好几个月没看见大官了,我得看看他去。我得把他接回家过年呀。”我婶婶跟我娘说。
  “那我跟人一块去,你没去过,不熟。”我娘说。
  “这么大的人,丢不了,你放心好了。”我婶婶很急切的样子。
  第二天,我婶婶换上一身新衣服,背着一个紫色的旅行包,里面鼓囊囊的,肯定是那身棉衣。天还没亮,她就来到村委会的大门口,坐进了那辆白色的小客车。隔了一天,我婶婶从城里回来了。她径直走进我家的的门,满脸憔悴。她把那个紫色的旅包往我家桌子上一扔便呜呜地哭起来。
  我娘说:“这是咋了?他婶,见到大官了没有?”
  我婶婶说:“我转悠了两天,就是找不到。”
  我婶婶哭得昏天昏地。
  我爹坐在床上,倚着被摞子,抽着烟,说:“那么大的城市,别说两天,一星期你也转 不过来。这样吧,过了年我进城,找那些狗日的打官司去。你把大官的棉衣放在这里,要是他们过年不回来,我给你带过去。”
  我娘说:“你打什么官司,你打也打不赢,你还是困在家里跟咱爹一块种地吧。你看你这个样子。”
  我爹“哼”一声,一脸的不屑。
  那天晚上,我婶在我家喝的面汤。
  我姐姐过年一回来,我便解放了。她在我婶婶那边睡,我在家里睡。那几天,我婶婶好像跟我姐姐特别亲热,她跟我在姐姐身后,问:“你在城里做什么工作?”我姐姐不理她。“你能把婶婶带出去吗?”“你干不了!”我姐姐没好气地说。我婶婶不服气,她嘟嘟哝哝地说:“汪小人他娘说你在城里干那个,我不信。只要不是干那个,我啥都能干。”
  “你要是进城,就只能干那个。”我姐姐猛地吼了一嗓子,接着,她又低低地说:“可惜,干那个你都老了。”
  我在做寒假作业,听到我姐姐的吼声,便抬起头,正好看到目瞪口呆的婶婶。我姐姐走后的第二天,我婶婶便出事了。她在她家的屋梁上上了吊。我没有看到婶婶上吊时样子,跑进去时,婶婶已被床单盖了起来。第一个看到我婶婶上吊的是我爷爷。我爷爷到我婶婶这边来推那辆独轮车,敲了半门也没敲开,我爷爷看了看太阳,眼看都到了正午。我爷爷意识到不妙,便喊来我爹。他们翻过墙去,砸开屋门。那时候,我婶婶早已通身冰凉。
  那天下午,我婶婶的娘家来了两大拖拉机人,他们哭着,喊着,骂着,手中提着棍子,肩上扛着锄头,停在我爷爷家门口,我们全家早就躲到别人家去了。“咣”,“砰”,“哗”啦”,我爷爷家跟放鞭炮似的响了半天。
  可是不一会儿,那些人便坐着拖拉机走了。听说是我叔叔让人捎回五万块钱,我叔叔没回来,可他带回来五万块钱。那些人提着五万块钱,便坐着拖拉机走了,并且再也没有回来。
  我婶婶的葬礼举行得很简单,我打的幡,兜的罐。人们说,多亏了大手,没想到这个冤死鬼沾了人家大手的光。
  
  阳光雨露抚育我们茁壮成长
  
  汗水流进眼里,我醒了。我一摸头发,湿漉漉的。这时候,阳光已经沿着窗棂,斜插进来,落在我身上。知了早已没命地叫个不停,窗外,黄色的枣树叶子一动不动。我似乎嗅到了股橡皮的臭味儿。我刚意识到热,便被四周的热气吞没。
   我来到院子里,舀一缸子水,一直脖子,灌下去。我喊一声爷爷,回答我的只有那只躲在墙角里的鸭子,我奶奶把它扔在牛栏里,不让它乱跑,因为它到处乱拉屎。这时候,它叫一声,正斜着眼瞅我。我这才意识到牛栏里是空的。牛呢,爷爷呢,是不是爷爷和牛还没有回来?那么奶奶呢?我喊一声奶奶,声音撞在墙上,又弹回来,弹到我的树上,我的树扭了扭身子。树叶是墨绿色的,上面亮晶晶的,好像是悬着的露珠。
  我来到偏房门口,朝黑洞洞的屋子里看了看,牛确实没在里面,那空荡荡的牛槽里还是昨天的样子。一种不好的感觉使我浑身发冷,我的手臂上立刻泛起一层米粒似的鸡皮疙瘩。
  我正呆愣愣站在那里的时候,奶奶从外面走进院子。
  “爷爷是不是还没回来。”我问。
  “他能死到哪里去,他早就下地干活儿了。还想喊起你来,跟他一块儿去。让我骂一顿,大热的天,让孩子受这份罪!”我奶奶手里捧着一个簸萝,没好气地说。“牛呢?老黑牛呢?”我问奶奶。
  “唉,别提了,一提这事能把人气死了,卖了,不卖就得死,连夜卖给人家屠宰场,人家不赚你一把?这么大的一头牛,卖了五百块钱,一头小牛犊也买不到,你说这不是赔掉了腚?你爷爷说了,要不是你发现得早,让牛死在家里,一分钱也拿不到呢。”奶奶嘴里的唾星子飞出来,落在我脸上,腥腥的。奶奶咬牙切齿,松弛的脸皮不停地抖动着。“去年冬上,我就说,牛老了,不中用了,趁早卖掉,换头牛犊,转过年来就能干活儿。不听,这个老不死的不听,这个老疙瘩头不听,这个倔骡子不听。”
  这么说,老黑牛的牛皮已经被钉在墙上了?这么说,老黑牛的骨头已经被扔进破竹筐里?这么说,老黑牛的肉已经泡进冰凉的水中?
  我像一个傻瓜,站在奶奶身边,好半天没有动弹。
  奶奶的口气突然软下来:“大手,奶奶夜里做了个梦,梦见那坛银子发光呢,奶奶一下子醒了,往院子里一瞅,你说咋的?”奶奶说着,放下手中的簸萝,几步便跨到墙根底下靠近牛栏的地方,“就是这里,就是这里。”奶奶直起脚尖,用力划了个圈儿。
  “大手,一会儿咱就挖,今天准成,到时候,你爹治病欠下的钱,还愁还不上?”我却感到浑身无力。我蹲下身,看到一只从枣树上掉下来的绿毛毛虫不停地蠕动着身子。
  “奶奶,大官快放暑假了,他要是回来,是不是把我婶婶的事说给他。”我突然问一旁的奶奶。
  奶奶一听,脸都变白了:“不说,千万不能说,你要说了我撕烂你那臭嘴。”
  真没意思,为什么他们把大事儿都瞒着孩子?
  我舀一缸子水,浇了浇我的树。浑浊的气泡,绿色的叶子,我的树。
  “阳光雨露抚育我们茁壮成长……”
  不一会儿,奶奶又哼起这首歌。
  我最讨厌奶奶虽这首歌,真难听。因为奶奶中间的大牙都掉光了。每次唱到“抚育”两个字时,总像撒气的车胎似的,发出“▲▲”的声音。
  我突然决定,从今以后,不再跟奶奶挖什么银子。根本就没有银子。我和大官几乎把院子挖遍了,也没挖出半点银子来。也许银子只是藏在奶奶心里。这土地深处,根本就没有银子。
  我想到了蹲在烟地里的爷爷,想到他那黝黑的肩膀,他那松软的肉皮,他那白胡子茬上悬着的汗珠,他那默默注视着土地的眼睛。
  我要去找爷爷,跟他一块儿擗烟杈。 〔责任编辑 程绍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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