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7期

黑名单

作者:■杨少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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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深感震惊。
  有一个人被从街上带走,时间是正午十二点,就是机关刚下班的那个时候。被带走的这个人叫陈邹,年三十,为本县技术质量监督管理中心主任,那天下午该主任在单位里组织员工学习报纸有关深入开展精神文明建设的文章,并亲拟若干讨论题目,要求全体员工结合本职工作进行认真讨论。下班时间到了,主任关上办公室,腋下夹一小公文包,笑嘻嘻神情愉快地步行离开办公楼,刚出门就被两个陌生人于光天化日之下当街拦住并推上一辆面包车,在众目睽睽中扬长而去。
  那一天中午陈邹的妻子在家里为他煲了一锅豆腐鱼头汤,加有少许潮州咸菜块调味。据了解该陈邹好吃鱼头汤,特别喜欢鲢鱼头,越大越好,煲得越烂越来劲,因此其密友都管他叫鱼头邹,说这小子那份聪明全因为鱼头,吃了那么多鱼头鱼脑,猪都会唱卡拉OK,何况陈邹。这位鱼头争确实智商特别高,能力特别强,什么样的难题到他手里都能想出点子解决,他干的一件绝顶聪明的事情与“大公字”有关:他那个部门是法定打假的责任部门,根据线人举报,前些时候他们在某村捣毁了一个制造假烟的窝点,从一个农家新房地下室里查获了一台价值极高的新型烟机,这台烟机被拆开,吊运到鱼头邹他们单位的一处库房封存,等候处理。半个月后上级通知将该制假机械就地砸毁,鱼头邹让本单位员工精心布置了一个销毁现场,组织了一个隆重的打假仪式,请有关领导莅临指导,并摆好架势,执锤示范,由电视台和报社记者做专题报道,搞得轰轰烈烈,热闹有加。末了人们才忽然得知,那天被隆重砸毁的烟机是一架已经老掉牙的坏机器,只在销毁前专门喷涂一新。而在地下室里查获的那台新型烟机已经被掉包送归原主,整个掉包过程周密细致,神不知鬼不觉几乎天衣无缝。
  我们是后来才知道这件事的,在知道之前,我们只知道鱼头邹聪明绝顶,时常组织我们这一类人学习报纸上有关精神文明建设的文章,并设计题目让我们认真讨论,直到他被推进面包车为止。我们听说他收受“大公字”八万块钱的贿赂,用时价折算,仅此一笔就可保他一辈子都有鱼头可吃。只可惜这小子聪明反被聪明误,看来鲢鱼头吃太多也不见得好。我们听说那天他一被弄走便痛哭不止,叩头作揖要人家放他回家,说是下班前老婆已经打过电话让他回去吃鱼头豆腐汤,眼下他的嘴里全是那锅汤的鲜味,还有添加在汤里,煲得足烂,入嘴就化的那几块潮州咸菜那股微微有点发酸,却无比开胃的绝妙滋味。
  我们感到心里发酸。人到了这种份上也真可怜。
  然后又是一个人,这人叫李志坚,是本县工商局的一位资深科长,年已五十。这个人乐于助人,朋友熟人有事找他,总是尽量帮忙,因此颇有人缘,如有宋时梁山老大及时雨宋公明。那一天李科长是在家里被弄走的,抓他的那些人于傍晚时分上门,在李家的客厅里不声不响地坐了近半个小时,才把该李弄走,倒不是李科长耍花招赖在家里,只因为他有所不便:他正逢内急,上卫生间解手,这人有个坐下去就起不来的毛病,因些让那此不速之客陪他出恭陪了半点钟。李科长提着裤子走出卫生间还不知道自己犯事了,直到被上了手铐才大汗淋漓。李科长被带走时其妻大哭大闹,末了忽然清醒过来,慌忙从柜子里取出一卷卫生纸,百般恳求来人帮助带上。
  她说,其夫李科学患有痔疮,大便既费时间,又格外费纸。
  我们顿时感到骨头缝里有一股深切的寒冷。
  后来我们听说李科长志坚拿了“大公字”四万块钱。有一回有一辆载有半车假烟的卡车被工商巡察队扣住,李科长即通知该队队长放行,只对车主罚款若干了事。
  我们又想起了黑名单,看来有人正在按图索骥缉拿名单上的人员。我们感觉到有一个黑色的物体乌鸦一般悄没声息地在我们的头顶上飞翔。有一个说法开始在我们身边流传,有人说肯定有这么一份名单,但是它不是记在一张纸上,是记在一个软皮本子里,我们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我们能通过自己的后脖颈感觉到一种黑色物体飞翔的凉意,我们没法判断在我们附近飞来飞去的那玩艺是一张纸,还是一个本子。
  我们睁大眼睛看着黑脸,我们希望从他下巴的那块图章上看出一点究竟。我们注意到黑脸的高深莫测,难以解读。
  那一天县里开会,黑脸莅临大会讲话,讲话期间会场上忽然响起一阵手机铃音,黑脸即推开稿子不讲,抬头四望,寻找声响来自哪个方向。由于会场太大,很难准确定位,加上闯祸手机的主人很有经验,不动声色以最快速度掐掉手机声响,像掐断一只鸡的脖子似的,黑脸没把肇事手机当场捉住,虽恼火却毫无办法,只好低下头继续念稿。不想就在这时会场上又“嘀嘀”大作,从另一角落响起了传呼机的声响,黑脸把眼一瞪,说:“又是谁?谁?”
  这个时候当然没有谁自告奋勇去撞黑脸的枪口。人们争着东张西望以表示自己非常清白,只听那传呼机“吱”一下像钻地老鼠似的忽然没了。
  会议主持人当即抢过话筒发布命令,说明林副县长是在做一重要讲话,要求与会者检查一下自己的手机和传呼机,没有关掉的一律关掉,不要影响开会。
  我们知道黑脸就是这个脾气,这人一般不太随和,所以才给弄去跟假烟贩子作对,我们知道这个人讲话时不喜欢别人插话,特别讨厌我们的手机和传呼机跟他争着说。通常我们一见黑脸就自觉往腰里摸索,掐掉手机和传呼机的喉咙,让它们叫不出声,只会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像给阉割了一般。但是我们中总有一些人记性不好,他们光顾着欣赏黑脸下巴上的胎记,把要紧事全给忘了。
  那天主持人再次重申会场纪律后,黑脸低下头继续念稿,突然会场后部“嘟”的又响起手机铃声,大家不觉一起扭头朝后边看,紧接着前边“嘀”的又是一响,是一部传呼机不合时宜地跑出来凑热闹。大家不禁“哗”的一阵窃笑。
  我们看到黑脸勃然大怒。他把稿子扔在一边,黑着个脸一声不响。
  “猪脑子,”停了一会儿,忽然他对着话筒骂道:“猪脑子,猪!”
  说实在的,尽管这家伙脸黑,我们倒从没听过他在大庭广众之下骂人,特别是他从人家音响动听的手机和传呼机直骂到猪的脑子似乎不太有道理,我们都觉得挺奇怪。我们立刻想起这人手中的那张黑名单。也许真是这样?不管那是一张纸,还是一个软皮本子,总之可能真有这么一份名单,名单上写着一些名字,那是些人,不是猪,因为猪通常没有名字,但是那些上了名单的人确实长着一副猪脑子。我们都知道猪其实是一种非常聪明的哺乳动物,它们的聪明表现在尽可能地把更多的好东西吃进自己的肚子里,争取尽可能快地长肥了再去挨上一刀。在这个水平层次上,黑名单上的人与猪的认知模式确实有些类同,“大公字”那种钱是能拿的吗?敢拿那种钱的不是猪脑子是什么人?难怪黑脸要在如此场合中予以臭骂。我们在黑脸的骂声中无比清晰和惶惑地意识到黑脸手中黑名单上的那些猪脑子们很可能就坐在这会场上,带着刚刚关掉音响的手机和传呼机坐在我们的身边。可能是他,还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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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公字”三董事中的一个突然被警察抓获。
  这个人并没有跑远,他在那天晚上逃离现场之后,连夜穿过他的村庄,爬上村后的山冈,躲进村子里去。后来这人居然就潜入县城,住进一个大款家中。该大款是本县一位知名人物,拥有大大小小十来辆货车,开有一家运输公司,在本县城关繁华地段建有一处豪宅。落荒而逃的“大公字”董事就藏在该大款宅邸的某一间偏房里,整整藏了十来天时间。这个人如果老老实实像冬天里的蛇似的藏在那里就什么事没有,警察一时半刻还找不到他,偏偏这人不甘寂寞,非要出来透透气不行。那天晚上他跑到附近一家夜总会喝酒,该夜总会刚好新来了两位色艺双绝的女歌手,董事听得来劲了,吩咐点唱、送花,一掷百金。由于从事的是非法暴利行业,“大公字”董事手中是有点钱,足够他在小姐脖子上挂满花环,却没想到那天夜总会还有一匹黑马,也是牛逼哄哄有钱没地方使的模样,且看中的又是同一个小姐歌手。于是这两头雄性动物便在夜总会里争斗起来,先是用钞票文明竞赛,接着生气了例秽语相投,末了忍不住跳起来老拳相向,弄得全场大乱。有看热闹者赶紧打110报警,警察赶来把两个肇事者逮个正着,不想意外地捕到了一个逃犯。
  然后我们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确实有过一个黑名单,是写在纸上的,可它已经给烧毁了,不存在了。我们估计该消息源出那个栽在夜总会里的“大公字”董事,他总该说出点什么并七拐八弯地送到我们的耳朵里。据知情者说,“大公字”的黑名单非常务实,只把对他们有用的人往上边写,并根据那些人的情况分别确定价码,有用的队长值两万,科长值四万等等,数额相差悬殊。我们对这种做法表示理解,“大公字”的钱当然要送鱼头邹或者科长李那样用得上的人,别指望拿去捐献给希望工程。一个人能力有大小,贡献有多少,多劳多得,少劳少得,像我们对他们一点用处没有,当然连一张草纸都摊不到,别说钞票。我们睁大眼睛想象着那个场面:三位“大公字”董事围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摊着一张纸,纸上写着一行行汉字和阿拉伯数字。我们痛切地感觉这三位董事完全就是三个乡间屠夫,他们在裤腰上别一把双刃尖刀走进猪圈里,对着里面的猪指指点点,异常挑剔。末了一个说:“这头怎么样?两巴掌?”另一个比较吝啬:“也就那么个爱吃鱼头的东西,最多六根指头吧。”第三个出来打圆场:“东西是那么个东西,咱们不是用得着吗?八根指头吧。”于是一锤定音,决定付八万元人民币收购送斩。
  他们确定完人选和金额,传看完那份黑名单,一致同意,没有异议。然后他们用一只打火机把名单点着,当场烧成灰烬。他们确实没有必要保存那样一张名单,作为非法行业的从业人员,他们知道有一些东西最好记在脑子里,不要留在纸条上,以免到头来成为某种无法推翻的罪证,让自己没有退路,饱吃苦头。
  我们这才知道黑脸抓在手中的原来只是一把灰,根本没抓住什么名单,不管是在一张纸上,还是在一个本子里。我们知道肯定有一些人因此松了口气,幽灵一般盘旋在天空的黑老鸦飞走了,后脖颈不再怪怪的一个劲发凉。这些人肯定都有些身份,如鱼头邹、科长李之类,属于中尖子,如果他们像我们一样无足轻重,怎么有资格荣登那份黑名单?想起这些精英人物曾经让一份传说中的名单搞得那般提心吊胆寝食难安比死了还要难受,真令人感叹不已。
  我们听说“大公字”给黑名单上的人选钱非常讲究。有身份的人通常都很注意自己的形象和影响,收送贿赂时如有多余的人在场,他们就可能拒收,所以只能一对一,你知我知,万一出事,你说有我说没有,旁无对证,尚可周旋。但是这种一对一方式不利于对双方进行有效监督,弄不好就会黑吃黑拿,因此“大公字”每次出动都是三人行,其中一人实施进攻,另两人掩护牵制,并严密监管。负责进攻的那个人上了某办公楼呀宿舍楼,另两人就躲在门外,一直守到进攻者完成任务走出门来,那时下面的两个人立刻把他拖到一旁进行彻底搜身,以确认把确实把钱送走了,不是藏在自己裤裆里,准备谎称送出,实则私吞。公事公办,“大公字”对人对已都不含糊,绝对的一大二公,可怜鱼头邹他们聪明过人,知道一对一拿钱比较安全,怎么就没想到“大公字”如此阴险,在喑处别设机关,特派两人专司坐定,确保每一笔贿赂都击中目标,落到实处,钱跑不掉,人也跑不掉,只有屠宰场一条路可走,真惨。令我们不能不为鱼头邹们扼腕叹息。
  我们也为黑脸扼腕叹息。传说中这个人手晨抓着的那张有如重磅炸弹的黑名单原来只是一把纸灰,那东西还能吓唬谁?我们发觉黑脸颇有大将风度,他不太在乎我们给予的同情,依旧黑着脸皮。有一天下午黑脸出席了一个分管局的工作会议,会后特地留下跟局长副局长们共进晚餐,上桌时他忽然发问:“喝什么酒?”局长回答说:“准备了啤酒和葡萄酒。”黑脸把手一摆,说:“今天给大家喝点好的。”他钦点了一种洋酒,名字挺别致,叫“皇家礼炮”,很有点贵族感。黑脸说洋酒喝起来有一股蟑螂屎味,还贵得要命,平是不能乱喝,偶然可以来点。
  我们都感到非常谅讶。我们不知道黑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个人不太喝酒,忽然讨起酒来必有缘故。联想起历史上著名的鸿门宴,我们忧心忡忡地看着被黑脸轰隆轰隆打了一顿昂贵的皇家礼炮的那些局长们,我们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有麻烦了。我们忽然意识到:不管有没有那张幽灵一般的黑名单,该有麻烦的还是会有麻烦的,该掉到水里去的一不留神总会掉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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