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7期
黑名单
作者:■杨少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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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掉下去的是几个警察,其中一个派出所所长,一个派出所指导员,两位警官率本部三位警员于一个细雨蒙蒙的下午被缴去所佩警械,摘掉警衔,押上了一辆警车。
我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警察被警察抓走,只觉一头雾水。我们对雨中那几个脸上身上湿漉漉的警官充满好感,我们记得去年夏天本地下过一场大雨,雨后三个小男孩下河玩耍,被水下暗流卷走,该派出所所警察闻讯后在所长指导员率领下迅速赶到洪水陡涨的河边,一个跟一个跳下水去,经警民共同努力,救起落水男孩两位,捞起溺水童尸一具,本乡百姓因此自发缝制题为“爱民警所”的锦旗一面,敲锣打鼓送到派出所,至今仍挂在该所办公室的墙上。我们没想到忽然间这些警察竟然自己落入水中。
这时我们听到一个爆炸新闻:“大公字”又一董事落网。这个人也没跑远,只是躲得很深,且不上夜总会,因此警察费了好多气力,一直没有捕着。有一天这人忽然自个儿丧魂落魄走进公安局大门投案自首,说:“心惊肉跳,睡不着觉,受不了,坐几年笼子算了。”警察如获至宝。
然后我们才知道“大公字”发案当晚那支烧了一半的香烟是怎么回事:投案自首者说,那天晚上他已经洗过脚了,正准备上床盖着被子看电视,只在床前晾一会脚,顺便抽一支烟。这时他忽然接到一个电话,告他说大事不好,让他赶紧滚蛋。他把香烟往烟灰缸一丢,慌忙套上鞋子,袜子都顾不着穿就落荒而逃。
“是所长打的电话。”投案者说。
据查,“大公字”曾十万元给派出所,平均每警员得两万。这笔钱换来了关键时刻的几个通风报信电话,因此也让几位警察最终落入水中。
我们十分悲哀。我们喜欢那几个警察,他们都非常年轻,穿上跟国际惯例接轨的黑色警服,一个比一个帅气。我们看到小伙子们脸上淌着泪水被押上雨中的警车,感到无比痛切。我们真希望早先送钱的人笑眯眯走进派出所时,我们能跟在后边,那时我们一定会紧紧抓住小伙子们的手,告诉他们千万小心,有一些钞票长着毒牙有如眼镜蛇,那种钞票拿去当草纸擦屁股也会让人拉不出屎来,别相信那个笑眯眯的家伙!
可是晚了,完了。
我们听到了确切无误的消息:原来确实有一份黑名单,这份黑名单确实给烧毁了,但是它确实还存在着,而且确实上写在一个软皮本上——原来“大公字”三位董事研究通过贿赂名单并烧毁后,有一位董事出于某种色调阴暗的考虑替自己留了一手:他一回家就根据回忆把名单上的人从空气中一个个重新捉拿到纸上,他把这些人的名字包括他们的价码一起写在一个软皮本上。“大公字”发案的那天晚上,软皮本的主人扔下半截香烟逃跑,仓促中没来得及带走那个本人,让它落人黑脸等人手中。直到此刻这人投案自首,黑名单的来历之谜才得以破解,水落石出。
凉意再度袭击我们的后脖颈,我们无比真切地感觉到那只黑老鸦的存在,它正在我们的脑后悄无声息地掠过,带着一种无言的恐怖不慌不忙地在晴朗的天空中盘旋。我们知道他肯定不会闲着,它在那里不动声色地仔细打量,在人们猝不及防之际,它会像老鹰那样突然从天上扑下来。母鸡已经发出怪叫,鸡仔们吓得脸色发青,拍打着翅膀四处奔逃,它们逃得掉吗?
我们看到黑脸悠闲地在街道散步,陪着他的妻子和孩子。黑脸的妻子在人民银行工作,年轻漂亮,模样端庄,他们有一个正在上小学的女孩,长得活泼可爱。我们对这一家人如此欢乐祥和地一起行走在街道上感到新奇,特别是在这种时刻,在他手中的黑名单正不祥地在我们的头顶四处翱翔之际,这一家人如此悠闲真让我们心中忐忑。在我们的记忆中黑脸总是板着脸坐在他的办公室或者某主席台上,偶尔可以在一辆忽然停下的轿车上看到他,我们知道机关宿舍楼某一套房子的大门后边关着他的一家人,却从未在街上看到他和他的妻女结伴而行,像我们这类普通人家一样,哪怕在双休日和节日里我们都没有看到过。我们注意到那天上午黑脸在超市里给妻子买了一件羊毛衫,他的妻子在简易更衣室里试装时,他就像普通男人一样站在更衣室外边,手弯里搭着妻子脱下来的外套,黑脸皮上的表情有些尴尬。后来他们一起陪女儿去本城新开的一家特香鸡店,在那里要了三份套餐,一家人围在一张小桌前吃午饭。黑脸的女儿跟我们家里被宠坏了的小姑娘一样相当挑食,她把自己的那份薯条吃了,把自己的一块小面包蘸上番茄酱也吃了,然后咬了几口鸡腿,就把几乎整份的米饭和鸡肉都推到黑脸的面前。黑脸拿着他的勺,不慌不忙地吃着,不会儿就把女儿盘子里的食物吃个精光,一粒不剩。
我们觉得心里发毛,我们知道他差不多准备好了,紧接着他就会带着他的人从天上俯冲下来,把他手中黑名单上的那些人吃得一个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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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果然有一个又一个的人在我们眼前掉了下去,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手中都握有一定的权力,能够为“大公字”通风报信,可以对“大公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者在出了事的时候可以打几个电话帮他们说情。“大公字”像散财童子似的慷慨解囊,用表面上一对一背地里三打一让你跑都没法跑的方式给这些人送去大量现金,把他们织在自己的关系网里,以切实保护“大公字”的各位股东继续制造、运输和销售假烟,牟取更多的暴利。然而一朝暴露,“大公字”的黑名单现身于光天化日之下,这些人便一个一个掉了下来。那些日子里,我们就像站在一个悬崖下的看客,看着来自公安、交警、工商、质监、交通、公路、电力、烟草诸多权力部门的队长、股长、科长、主任,还有局长们穿着他们的制服,戴着他们的大盖帽,骑着他们的摩托,或者坐着他们的轿车出现在悬崖上,然后他们扑通扑通一个跟着一个蹦极一般无比悲壮地从那里掉下来,落入悬崖的深潭里。我们在一旁看得呼吸急促,满脸青紫。
我们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惨遭“大公字”的暗算,我们想象不到人见人爱的钞票有时竟显得如此狰狞。我们感觉到一种深深的刺痛。我们不希望看见那些人从那里掉下来,他们曾经面带微笑,坐在套着各种光环,大大小小的台子上,他们像幼儿园里讨人喜欢的好孩子一样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他们的嗓音悦耳动听,形象光彩照人,让我们十分景仰,让我们感觉到感觉到温暖和安全。眼下,我们依然很想看到他们带着各自的光环依旧在那里微笑,我们绝不愿意“大公字”如此败坏他们,我们更不希望他们如此残忍地把自己彻底败坏。
黑脸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他在一次打假会上不动声色地警告所有与“大公字”有牵连的人,要他们老实交代。他在那次会上第一次公开说到了黑名单,他说:“不要有侥幸心理。名单上有的跑不掉,名单上没有的,只要你干了,你也跑不掉。”
那天晚上黑脸在他的办公室彻夜工作。我们看着机关大楼五楼东头不熄灯的灯光,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他还要把谁从悬崖上扔进深潭里。天亮以后,我们发觉五楼东头那盏灯仍然不熄,颇觉奇怪。上午八点半,因黑脸未出席应当出席的一个重要会议,人们开始四处找他,通讯员打开他的办公室,发觉他倒在地上,已经气绝身亡。
我们呆若木鸡。
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一个又一个人物的落水其实跟黑脸关系不大,“大公字”的黑名单并不掌握在黑脸的手中。那天晚上,我们看见他率队捣毁“大公字”,他确实是去了,但是并没有参加搜查,只是坐在车里抽烟。后来也一样,他坐在办公室里发号施令,或者在会上念稿子讲话,实际上他只是按照一些隐身在后的人的要求扮演一个角色,那些隐身人就是一工始我们见过的神秘的陌生客,他们来自省里和市里,只有他们才真正知道黑名单是怎么回事。
我们这才知道黑脸究竟是在干些什么。他在办公室里彻夜打牌原来不是在策划什么打击行动,那只是含蓄地表达出一种无助的苦闷,他请局长们喝“皇家礼炮”以及同妻女一起逛街都是同一个目的,那就是满怀惆怅地悄悄安排自己的后事。他痛骂“猪脑子”的声音其实包含着深深的悔意,他是在痛骂自己,可惜当时我们谁也没有当场听出那种意思。
这个人死于药物,他吃了半瓶安眠药把自己结果了。据传他脸上的表情极其痛若,我们深切地体验了他的痛苦,特别是在他感觉到已经轮到自己掉下去并因此决定所自己消灭的几小时前还要冠冕堂皇地登上某一个台子,在那里郑重其事地做所谓的“重要讲话”,并对自己等有关人士发出警告,出于某种责任或者惯性,他不能不做那些事,我们感觉到他的灵魂在那个台上极其痛苦的支离破碎。
后来我们知道黑脸的名字赫然列在“大公字”的黑名单里。他负责本县的打假工作,毫无疑问是“大公字”重点进攻的目标,据说名单上他的名字标价为三十万元。这一点钱似乎够不上一条命,但是却把黑脸办结了。我们的这位黑脸一向威风凛凛,接受很多敬畏和景仰,他似乎比其他人更爱面子,也许因为他的脸上生来胎迹显著。
我们这才感到这位黑脸死者让我们难以忘怀。我们记起这人曾在城外马路上碰到过一起车祸,他用自己的轿车把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伤员送进了医院。我们发现这人的黑脸皮下不乏人情味,他其实挺有内涵,长相尤其显“酷”。我们记得去年三八妇女节时,本地各界女士于大会堂聚会庆祝自己的节日,由于性别上的特点,女士们从进入会场的第一分钟开始就彼此说话,整个会场像蜂窝一样全是声响,妇联主席用话筒喊了半天无济无事,女士们一如既往地又说又笑自得其乐。后来黑脸上了台子,咳嗽都没咳上一下便全场肃静,本地女界精英们眼睛发直一起盯着他,包括他那张酷脸和下巴上的那枚图章,效果出奇的良好。
但是他掉了下去,我们感觉到一种刺骨之痛。
〔责任编辑:杨 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