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8期

爱情木洋

作者:洛艺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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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现代公司都是一部高速运转的机器。每个人就是上面的螺丝钉,坏了,拧下来,就换个新的。我就是新的螺丝钉,被安在从前木洋的位置上,总经理的特别助理。
  我在华强北路买了张假文凭。我想对得起朋友,就得撒谎,总不能两全其美。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来不及回北京去取,时不我待。我总是受环境影响的,回去说不定被什么锁住了手脚。
  栗色的办公桌后,坐着我,简单的面具下有复杂的心思。我身后是透明的玻璃窗,它勾勒出城市蓝色天空的一角。16楼的玻璃窗。
  我总想象自己站起来,后转,然后飞身上窗台。窗户是多么神奇呀,它可以同时看到室内室外的风光。我想象自己在城市的上空飞翔。浪漫却短暂的飞翔,在这想象里我似乎看到了在我生命结束处的句号。什么都是讲求实力的,以我一个弱女子,在当地无权无钱的弱女子,想要为另一个弱女子报仇,可能性不是很大。所谓螳臂当车,所谓以卵击石。但我不承担此使命,谁承担呢?
  想起自己当侠女的理想。当剑在手,当剑出鞘时,激励自己的是高远的理想,还是作为旁观者的愤怒呢?答案应该有两个吧,对于堂吉诃德来说是理想,对于武林高手来说就是手者了。我非堂吉诃德也非武林高手,我的复仇应该是人类历史的特例吧。我为我的敌人复仇,而不是向我的敌人复仇。在我28年的经历中,如果说有人伤害了我,那就是木洋。那伤害像一把生锈的老锁,将我的简单、快乐锁在青春的门里。木洋是爱情高手,如果她不想伤害我,她一定有办法的。我知道。
  从曼曼家回去后,木洋给我来了一封信,说没见到我很失望,也可能是命运安排吧。还说她当晚做了一个梦,梦到我盘着古式的发髻。然后她说,她对任何男孩子都没有对我那么依恋过。我相信。她每次谈恋爱都是真的,但都不如对我更真。
  我原本知道是这样,但她说出来还是让我心潮起伏。我必须平息。我手里握着木洋的信,我等着看新娘,楼下停着接新娘的彩车。信寄到了我家里。那天是星期六。我等呀等。回屋里水壶都烧干了。我对别人的婚礼充满了不可思义的兴趣。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自己结婚了,在古式的背景中。我戴着凤冠霞帔,披着红盖头坐在新房里等着看新郎是谁。虽然是在梦中,但我心里清醒极了,我想新郎到底会是谁呢?是范宇?是小康?还是我身边的某个男同事?等啊等,新郎终于来了,他揭开我的盖头,竟然是木洋!我竟然没有丝毫吃惊,我们相对而笑,把手拉在一起。
  我和木洋开始了通信。有时也通话。她说她生活在爱情里,很幸福。她老公很宠她,什么都不让她做。他们的婚姻只起了一弯波折,不知道是谁突然给他老公写了一封信说:你已经是木洋的第九任老公了,列举了从前的某某。更恶毒的还是寄去了大学期间木洋在某医院的流产证明。木洋是否在大学期间流过产我还真不知道,但不管这事是真是假,可想而知,对一个男人的伤害有多大。曼曼的老公,云洁的老公,我未来的老公,天下所有老公,我想都会抓住这事不放的,不管是以哪种方式,但木洋的老公没有。他们的生活很快、极快地恢复到原来的状态。
  木洋很感激,但这不代表她从此可以为她老公刘勇牺牲,哪怕一点儿。很快,刘勇的弟弟分配进了深圳。因为没有集体宿舍,刘勇想让他住到自己家来。木洋不让。她不能允许任何人干涉他们私人的空间,爱情的空间。她只看到爱情,看不到爱情外的其他、好多。
  绝对不能让他住到我们家来,木洋在电话里对我说,我跟刘勇说了,哪怕我们出钱让他在外面住呢。
  木洋一点也没有变,她还是那么自我。
  
  六
  
  在一千多人的大公司里找到木洋的情人还是有些难度的,因为我当时大部分注意力在木洋身上。而这一千多人分散在这16层的大厦里,我怎么能一一去辨认呢。我后悔没有应聘去人事部了。我又不能把公司的男人划为几个圈子,然后拣其中最优秀的,比如有权势的老总副总及各部总监,比如有香车宝马的新贵,比如高大威猛或风流倜傥的美男。因为木洋在爱情的选择上没有取向,以现在年轻的女孩看是没有眼光。她不会因为地位、金钱、相貌等条件爱上一个人。她爱一个人可以没有任何原因。并且她不能同时爱两个或更多的人,她在每次爱情中都是一心一意。而且更为可贵的是,她不像某些人那样把新的旧的放在手中掂量,然后再决定取舍。她都是先把一个放下,再拿起另一个,从不欺骗自己或对方,哪怕一丝一毫。
  被木洋爱上是幸福的,她对你体贴周到,言听计从;被木洋爱上也是胆战心惊的,不知道为什么她就不爱你了,不爱你时她就告诉你,不留情面。
  我和木洋那婚外的情人其实只打过一个照面儿。木洋没有说她和那人的关系,是我自己判断的。因为他们一同走在灿烂的阳光下,而且木洋笑得很灿烂。木洋是属于室内的,她一天能有23个小时在室内。准确地说木洋是属于床的。她在床上看书(大学时她是从不去教室看书的,能逃的课全逃),在床上吃饭,在床上解决人生绝大多数问题。所以说能和木洋在室外活动的人一定是她爱的人。而且木洋说过,那人和她一个单位。
  我故意找机会去各个部门;我假装吃饭慢,尽可能在地下一层的职工餐厅留更长时间。可是我印象中的那个人一直没有出现。都说现在的女人会装扮,装扮得自己和别人看认为出来。莫非现在的男人也会易容术?别说易容术,就是从女人变过来的,木洋也可能会爱上。木洋的男朋友我看过几任,真不敢苟同。我真不知道木洋是怎么从他们身上产生爱情的。
  我和木洋终于见面了。在秋日下午三点的阳光下,在曼曼面前,我和木洋拥抱在一起。她变胖了一点,更好看了。
  好像还长高了。我说。
  哪里,穿着高跟鞋呢,木洋说,还是那一贯的,有些撒娇有些懒洋洋的口气,然后把腿抬起来让我看。
  我们去我那儿。翻看从前的影集,讲一些典故,笑出了眼泪。然后应她们的要求我把新照的照片拿出来。
  你就一直这么漂亮下去?木洋抬头看了看我娇嗔地说,也太过分了!
  时间紧迫,我们又马上打车去曼曼家。
  一辆红色的富康车带我们去曼曼家。曼曼坐在副座,我和木洋坐在后面。曼曼哗哗地讲着话,我和木洋慢慢应着,相视而笑了几次。昏黄的落阳洒满了车厢。木洋的左臂搭在我背后的座椅靠背上,但没有落下来,落到我的肩上。
  我们先去幼儿园接曼曼的儿子。那孩子会突然大声地笑,假笑,惹得我和木洋笑弯了腰。说一些好听的话,说一些肉麻的话,做动作给孩子看,学孩子的声音,木洋很会逗孩子玩。她应该是爱孩子的,可为什么她要打掉她和刘勇的孩子?木洋说着说着就下道了,她说,宝贝儿,跟阿姨说真话,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妈妈是不是带叔叔来?叔叔早上才走?
  天哪,你疯了!曼曼骂,赶紧把儿子交给保姆。
  因为毕业时心绪恶劣,木洋没有毕业留言簿。她吵着要看曼曼的。曼曼说在床下,不好找。
  我趁机说木洋的照片也被压在床底下。
  木洋假装生气捶了曼曼两下,越发要看毕业留言簿了。这时候曼曼的先生回来了,曼曼就让他找。原来在他们家的顶柜上。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夜,木洋大声念着一个男生给曼曼的留言,故意说,哪一夜,哪一夜呀?!
  曼曼的先生就笑。
  然后大家出去吃饭。曼曼坐在我和木洋之间。我和木洋曾经亲密无间,我们虽有了裂痕,但想弥补。曼曼也想为我们做些什么吧,但她却坐在我们中间。
  漫长的吃饭过去了。我和木洋告别了曼曼夫妻,上了一辆富康车。我们俩坐在车的后座。车在满是灰尘的路上掉头。虽然是晚上但能看见灰尘,因为月色很好。
  从见到木洋开始,我就盼望着周围的人赶紧走掉,好和木洋单独说点什么。现在终于没有人了,我们却沉默着。出租车沉默地奔驰。车外黑夜,有很好的月色。我们一同走过多少个黑夜啊。在夏夜的校轩,我陪着她欢欣、痛苦,为她的第一二三四次爱情。
  人还是很自我的,记住的都是当初打动自己的东西;可能不是一个人,而只是那个人身上的东西。木洋说,她的眼睛没有看我。
  我能说些什么呢?我原谅或不原谅,我都处于被动的角色。我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我没有,因为她是木洋。
  我还记得离校那天,你去校门口送我,你把手放在我肩头说“再见了,老朋友”。那一刻我怎么也不能抑制住泪水。木洋说。
  天呀,是谁的记忆出了差错?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过这样的镜头啊。我默默地原谅也就罢了,我还去校门口送她了?
  只有这两天才想这些事。当时的感觉就是赶快离开学校。她说。
  我沉默着。我们从前的角色就是这样,她说,我来听。我们此时的角色也是这样,她解释,我来听。
  她没有多解释,她只是说了一些感受。这也是我佩服她的原因。做了就做了,解释又有什么用。而她今天给我的,就是她的感受,她真实的感受。我是相信她的。
  你怎么就选中了他?我心里问,但没有说出来。然后我替她做了回答,心里的回答:我的时间选中了他。
  以前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她说,我说,不经历事情,我们怎么长大?
  那时候我们装鬼,可真好玩。我说。
  是啊,她说,我们看男生女生在一起就吓人家。
  月光照着车厢。在这皎洁的月光下,我把我们如月圆般的从前端了出来。可它有了划痕,再也不是从前的那样。所以我们很快又沉默了。
  快到我住的地方了。她说。
  我希望车子能慢下来。我希望能找一个理由让我们呆在一起,哪怕一会儿。
  我们美好的过去帮不了我们什么忙。它被什么横亘着,也许还不是我们之间的那个事件。
  我到了。她终于说。也许她也意识到了横亘在我们中间的东西,所以她没有说“上去坐会儿吧,她说“上去坐会儿吗?”
  我说不了。
  车停了下来。过程结束了,只剩下结局。
  我们的手不知怎么拉到了一起。我拉着她的手,我的左脸贴了贴她的左脸。我们分开,我的右脸又贴了贴她的右脸。这不是女朋友间推搡似的身体接触。她对任何男孩子都没有过对我这般的依恋,她曾说过。
  在黑夜的月光下,车停着。司机没有回头,什么也没有说。我和木洋拥抱了一下。我们又拥抱了一下,我们看着彼此的眼睛说再见。
  我们依恋,却从没有过如此全身心的接触。原来都是她捏我的下巴,我揽她的细腰。她下车走了。我没有跟出目光。我对她月夜中的身影是多么的熟悉啊。告诉了司机我的地址,我就没有再说一句话。车子静静地在月夜里滑行。在我的心里,我从来都没有恨过她。
  我只是不停不停地想:不经历事情,我们怎么长大?经历,经历,我想,我想,想,我竟然想不出经历是什么意思了。
  我噔噔地上楼,开门,想翻出字典。字典也找不到了。我马上打开电脑。我把金山词霸对着它——“经历”这两个字。它给出的意义有“一起走过”,有“故事”。
  一起走过,有故事,我想,我的眼泪慢慢地漾了出来。
  这之后,我和木洋开始了周期性的通话。可在电话中我竟然深默了。木洋意识到了,她说出来。这是她的方式,直接的,解决问题的方式。她说:都没话跟我说了?
  什么?我说,这两天嗓子哑,说话不方便。这是我的方式,为对方着想,体面的中庸的方式。
  我的左脸贴着她的左脸,我的右脸又贴着她的右脸。我们拥抱了一下。我们又拥抱了一下,我们看着彼此的眼睛说再见。是的,我们已经再见了,永远再见了。今天,只不过是走远后的一次回眸。
  我和木洋还通话,也通信。但我们回不到从前了。我们只是在各自的心里为从前保留一片空地,仅此而已。虽然在我的心目中,没有人能代替她的们置,从前的她的们置。是的,没有人,今天的这个更美丽的木洋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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