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勾肩搭背

作者:黄咏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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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一颠一颠的,可这句话却那么平稳地从玻璃上的樊花的嘴里说出来。
  刘嘉诚跟樊花“那个那个什么”了不久后,樊花就谈恋爱了,对方是518路车的司机,樊花上下班都乘这趟车,听说以前就认识了,只是没有好上,现在好上了。
  那个518刘嘉诚也见过,干瘦干瘦的,脸尖额窄,从第一眼开始刘嘉诚就对他没有什么好感,虽然也说不上什么,总觉得这个男人不健康,身体不健康,甚至心理也不健康。大概因为每天重复那条永远不变的线路,开门关门,关门开门,乘客从他的前门上来又从后门下去了,可他还得坐在那两平米不到的驾驶位置上,所以养得脾气大,嗓门大。518偶尔来白马的档口坐坐,跟旁边的“臭口李”聊得特别欢,因为两个人都是广州本地的,用白话聊天,在这里是比较稀少的。每次518一见臭口李,就开始“丢那妈”个不停,这句脏话是他们的语气助词,无论说些开心事还是家常事,都要“丢”个不停。
  518经常会带些好听的事情来说说,要不是在车上发生的,就是他透过车头玻璃在街市上看到的,要不是交通车祸惨案,就是马路抢劫追杀。他的嗓门大,一讲,整条白马C区基本都能听到。他讲那天开到广园路的时候,刺艮看到那些保安狂追三个“摩托党”,眼看着就追不上了,后来保安拿出一根像水浒里梁山好汉破连环甲马阵时用的那种钩镰枪,往摩托车的轮子一甩,就钩住了车轮,“摩托党”连人带车就摔出了好几米远。厉害啊,听说后来那些“摩托党”一直就没饭开了,很多者D跑回老家或者到别的省去了。广州人,就是厉害啊。后来人家就反驳518,关什么广州人的事啊?那些保安还不是从外地来打工的?广州人谁还在这里做保安?518就傻了眼了。樊花在旁边就更加起劲地嘲笑他,掐掐他的脸说,你以为就你广州人厉害啊y518就趁机去回掐樊花的屁股,耍赖地说,你厉害,就你厉害,你的屁股更厉害!于是左右都哄笑了起来,看这小两口“耍花枪”,惭艮般配的一对。
  樊花对518跟对那些男客户的态度也差不了多少,照样嘻笑怒嗔,推推拉拉。当然也有不同的地方,那就是518会在轮休那天,带上两个盒饭,到档口来坐,陪樊花吃饭,边吃还边翻看着樊花放在抽屉里的那本破烂的出入货账本。只有这个时候,518才显得跟那些人不一样,是个自己人。“米饭班主”,臭口李在樊花面前都这样称呼518,樊花也总是笑嘻嘻地说,什么“米饭班主”,八字还没一撇呢,再说了,他又有什么本事养我?赚那点湿碎钱。臭口李就会讨好地说,不要在这里“晒命”了,怎么讲也是有份固定收入,三餐不用挨啊。樊花就会笑着扬扬那两根拔得很细的眉毛。
  刘嘉诚最不舒服518的地方就是他喜欢翻看那本账本,陷在一堆衣服里边,舒服地靠在那里,像看小人书一样有味道地看那本账本。虽然说,这本账本根本不能说明什么,既算不出刘嘉诚和樊花的支出,也算不出刘嘉诚和樊花的收入,只是登记了衣服的型号、颜色、数量,但是,刘嘉诚就是不舒服,总觉得这个518老在那算计着他和樊花,当然了,主要是算计樊花。可是因为樊花从不介意518翻账本,他刘嘉诚也就没理由不给518看了。所以,几乎是518到档口坐久一些,他就要找个抽烟的借口到别的档口串门。
  樊花一边跟518谈恋爱,一边还跟刘嘉诚搭档‘,当然还继续跟刘嘉诚耍嘴皮。至于那个晚上的事情,彼此都像失忆了一样,有的时候,刘嘉诚都会佩服起这个比自己小四岁的女人来,高手,她还是有很多值得学习的地方啊。他想那天晚上,樊花跟他在同一张被窝里,像个少女一样矜持的样子,真是觉得很虚伪。他有时候也会想,不知道她跟518一起睡的时候,也是那个无知少女的样子么?难道她认为男人都喜欢女人在被窝里这个样子么?无论是什么样的女人?这样想着想着,他就会产生一种懊恼的情绪,还不如去石牌村。
  然而,樊花跟518的恋爱,持续了大概不到四个月,518就不再出现在白马了,当然,主要是因为518也不再出现在518路车上了。
  那是一个夏天的中午,广州出奇的热,地面温度接近四十度,518照样开着他的518在各个站点停停靠靠。由于乘客稀少,518懒得去摁报站的键,一个男乘客错过了自己要下的站,站在驾驶位置后,用很脏的话骂518。刚开始518没有吭气,因为自己实在理亏,就由得他骂,谁知男人越骂越过瘾,骂得大汗淋漓,当然主要是骂518的父母祖宗辈。男人要下站的时候,518实在忍不住也回骂了起来,车停在路中间,两个人脸红了,脖子粗了。别看518瘦精精,凶起来的样子也够吓人,乘客们沉默地看着他们,偶尔有些息事宁人的声音,也是几个老太太们低声的埋怨。眼看着就要动手,刚好另外一辆518经过,两辆518平行停在六车道的马路上,后边一下子就积蓄了一连串的车辆,排头几辆知情的拼命摁喇叭,吵嚷声几乎遮盖了518和那个男人的争吵。518的同事冲到窗口喝停了518,518才把后门打开,让男人骂骂咧咧地下了车。窝着一肚子热火的518必须继续完成他的站点,把车开得异常凶猛,乘客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抓紧扶手,期待着自己的目的地早早到达。可是,偏偏就在还剩下三站到达终点的时候,一个男青年兴冲冲地上了车,一上车就用屁股对准收票的电子眼蹭来蹭去,往上蹭,听不到验票的响声,接着往下一点蹭,还是听不到,往左往右,蹭了好—会儿,就是舍不得用手把放在牛仔裤屁股袋里的磁卡拿出来照“电子眼”。男青年大概不到三十岁的模样,脸上暴满了红红的暗疮,牛仔裤把他有肉的屁股绷得紧紧的,在电子眼上蹭来蹭去的样子,十分滑稽,甚至还觉得暧昧。518看着他在门边上蹭来蹭去,屁股的方向朝着自己,本来就窝着的火随着这个扭摆的屁股无限燃烧,二话不说“咻”地站起来,迅速冲出座位,用脚朝那个男青年的屁股狠狠地踹了一脚。
  一个男司机和一个男乘客,在炎热的夏天的中午,在密实的518公共汽车上,殴打起来,无人劝架,就跟无人售票一样。等到交警赶到的时候,518的头已经破了,而那个男乘客已开始昏厥,伤得比518重多了。
  处理518的时候,问他为什么打乘客,他没说什么,只是反复强调说,这个男人用屁股糟蹋自己吃饭的家伙。警察说,这根本不是打架的理由嘛。没有人理会518,判了一年。
  518不再有开公车的资格,当然也不再有来找樊花的资格。当樊花知道518已经下岗,她几乎是迅速地离开了他,她这辆公共汽车又被迫离开了518这个站点,被迫地往前开,开着开着,就觉得路越来越窄,越来越窄,她不知道哪一天,又能在哪个站点停靠一会儿。
  离开518的樊花看上去没有什么改变,旁边档的人都说,那么短命的一场恋爱能有什么?于是还照旧在樊花面前搬回过去518的话来说笑,就好像518只是这里曾经的一个熟客,现在不做了,而樊花每到这种时候,好像也没有什么,随他们取笑随他们不断地回想说518怎样怎样,518说过什么什么之类的。
  只是,樊花留在档口的时间开始减少,拼了命地到虎门,颠颠簸簸地每次扛回几大包,拼了命地找客户推销,还到处钻来钻去开拓新的客源,最近还跟广州的一些宾馆、演出公司等接洽上了批发服装。反正,樊花眼下、手上、心里最重要的就是钱。她曾经对刘嘉诚说她现在比较喜欢收现金,如果可能的话,她想把一叠一叠的钱铺成席梦思,睡在上面,一定会发美梦。刘嘉诚笑她是个守财奴,万一失火了他不知道是救钱还是救她。樊花就说,谁要你救啊,就睡在上面跟钱一块烧死拉倒吧。
  如果樊花再找不着,刘嘉诚是不是要报到警察局?
  倒不是刘嘉诚觉得樊花会有什么意外,半个月了,樊花失踪了半个月了,可是刘嘉诚压根就没想过樊花会遭到什么不测,比如被强奸、被劫杀之类的,刘嘉诚统统没有去设想,他更多地想到,樊花大概被人骗光了钱,没法回来跟他交代,也不知道用什么退股给刘嘉诚。
   刘嘉诚倒是经常地回忆跟樊花的最末一次见面的情况,以给自己提供些寻找的端倪。 他和樊花吵架了。 那天刘嘉诚跟樊花从虎门进货回来,天色已接近黄昏,走到一半路程的时候,樊花的手机响了,一接电话,原本疲惫得昏昏欲睡的樊花就忽然来了劲。
  啊,哪位?哦,李总啊,怎样?有什么关照吗?想我?是不是啊?你们这些大人物还能想到小妹我?想啊,想有什么用啊?难道我们这些小人物还敢去找你吗?
  刘嘉诚坐在樊花的身边,听着樊花一贯腻味的甜言蜜语,不知道这一次为什么,心里就冒出了一股气,没名没份的气,在这辆坐满了乘客的中巴上,这股气越来越升腾。中巴上的电视机演一部港片,是刘嘉诚在中巴上看了好多次的,叫什么千王之王的,小屏幕上的那个香港笑星周星驰夸张的动作和语气在刘嘉诚看来简直就是个小丑,这些语气和动作更增加了他心里的气压。
  什么?要找女接待?开张剪彩?我行吗?樊花还在那里跟那个什么李总腻味,红色的短发下,一张脸蛋,眉飞色舞的样子。 三围?我的三围是…… 樊花的话还没说完,手机就被身边的刘嘉诚一把抢了过去。
  去你妈个B!你个傻B!刘嘉诚对着手机那边狂吼了几句,接着把手机往车窗外一扔了事。
  樊花被刘嘉诚突然的举动吓呆了。没吭声,只是那眼睛大大地,近近地瞪着刘嘉诚。
  你他妈给我放老实点!刘嘉诚只朝樊花莫名其妙地交代了这句话,就把头靠在靠椅上,闭上了眼睛,睡觉,任由樊花在他的眼睑外边,由她闹。
  可是樊花没有闹,就一直安静地坐在刘嘉诚旁边的座位上,一直等到中巴到中途一个惯例要去的加油站加油,乘客小便的时候,樊花扯起自己随身带的包就跑了。
  中巴等了好一会儿,樊花还是没有回来。一车的乘客已经等不耐烦了,七嘴八舌地朝司机抗议,司机无奈发动了引擎,还回头来问刘嘉诚,那个女的是不是不走了?
  刘嘉诚不知道怎么回答。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樊花在搞什么鬼,究竟她会去叨p/L。他不担心她会迷路或者说出什么事,只是觉得她不应该什么也不说就走掉了,害他一个人在这里被乘客集体抗议。
  她不走了,开车吧。刘嘉诚只好顺应着司机的提问回答。
  刘嘉诚蹲在白马的档口,像这些天那样在人群里等待樊花。
  忽然看到一个女的,背向着他,红色的短发,瘦瘦的弹力花裤,紧身的黑色T恤,她的旁边是一个大胖男人,大胖男人不时用手去扶她的脊背,脊背上的两块肩骨随着女人的笑,明显而夸张地上下耸动,耸动。那两块骨头好像是朝刘嘉诚耸动地笑着。 ——樊花! 刘嘉诚觉得自己喊了出来。 没有人应答。那两块骨头还在跟刘嘉诚套近乎。 刘嘉诚要找的那个樊花,就好像他刚才喊出来的那一声一样,一张口,就掉落在了白马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找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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