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0期
减 法
作者:格 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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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在迅速后倒,每一棵树,每一片田,每一条河,都成为推动她向前的力量。几年后,我路过她的家门,她从院子里走出来。我看见了她满脸细碎的皱纹。我惊异于她衰老的速度。我分析了她脸上的皱纹。它们与丈夫的毒打有关,与奔跑路上的风雨有关,与男人的一次次欺骗有关。美丽没能载她抵达幸福的对岸,她被一次次推了回来,搁浅在拼命离开的沙滩上。她不相信了美貌,于是她的脸开始荒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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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道路是4公里长,正东方,由1.5公里乡村土路(我父亲以一条细窄的田埂为基础拓建而成。这也需要由我父亲召开一个大队委员会会议)和2.5公里火车道组成。父亲栽下的杨树已经高大挺拔,枝叶在空中相连。我每天在绿树搭起的棚架下走过,和我一同走过的还有我的10名同学。他们和我一同考入了4公里外的中学。另外10名同学则被考试减掉了。他们或因算错了一道数学题,或因作文的思路没跟老师的思路走上一条道路。
父亲的1.5公里道路是宽阔平坦的,甚至是绿阴如盖鸟语花香的,但走过这1.5公里,我就走出了父亲的势力范围,走到了父亲的权力之外。父亲之外没有人为我们铺下道路。我们走完了父亲的道路后就上了火车的道路。没有火车的时候,我们把枕木当成楼梯;火车来了时,我们就跑到路基两侧仅0.5米宽的路上去走。我们觉得这样的道路也十分有趣。让我觉得这样的道路无趣而恐怖是半年以后。中学一年级二学期刚刚开学,与我同村的10名同学中的两名女生,一边在枕木上走一边说话,她们忘记了走的是火车的道路而不是她们的。一列运煤的火车从身后开过来时,她们还沉浸在热烈的对话里。当火车的尖叫艰难地穿过她们的谈话抵达她们的后背时,火车距他们已不足30米。火车像山一样压过来,一个女孩跑下了路基,而另一个被铁轨绊倒了。她们是向两个不同的方向逃跑。向左的一个摔倒了,向右的一个则顺利地跨过了铁轨。在那一刻,生的方向在右边,左侧则由死神垒起了高墙。
铁道的左侧是一望无际的玉米田,正是灌浆的季节,浓绿的玉米叶子下露出玉米娇嫩的红缨,红缨上生着绒毛,绒毛上沾满了黄色的花粉。玉米在层层叠叠的包裹下开始发育,子粒准备好了空袋子。道路的右侧是一大片小柳树林。那里是一片湿地沼泽,养育着多种水鸟。一条婉蜒的小河,将柳树林打散成块状。从路基向下看,看到的是柳树的树冠。路基高出地面10米,柳树长在我们的脚下。一片一片白亮的水填满了树之间的空隙。成群的水鸟飞起又落下。那是一些野鸭子。它们的蛋比家鸭小得多。蛋上的斑纹使它接近一块石头。家鸭的蛋是透亮的绿色或白色。家鸭知道自己的生命与蛋的关系,知道自己的蛋必须醒目,所以它为蛋选择了最引入注目的颜色。而野鸭则把全部心思用在对蛋的化装上。首先,它缩小了自己的蛋,小的东西更便于藏匿,然后,精心为蛋选择了接近水边鹅卵石的颜色。家鸭用的那种透亮的绿和晶莹的白,它们是想都不敢想的,那也太奢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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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同学剩下了8名。我们被分在不同的班级,但我们的道路一致,我们回家的方向一致,我们的家在4公里外的同一个点上。半年后,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又有两名男生离开了学校。我们剩下了6个。这两名男生放弃上学的因由是后来知道的:叫文的男生因给同班一个漂亮女生写了一封情书。那出自17岁少年之手的情书被17岁少女转交给了班主任。班主任视情书为不洁之物。她透过那些羞涩又大胆的文字看到了我的同学文的不洁灵魂。这样的灵魂是濡湿的,晾晒一下十分必要,于是她召开班会,公布了这一事件,并令文当场做检查。据说文站在那里以沉默对抗,事件的女主人公则因立场坚定明辨是非而受到了表扬。班主任号召所有女生向她学习。班会开得很成功,未及散会,同学投向文的目光已经是鄙夷的了。文选择了随着他的父亲下田里干活。农活繁重而枯燥,但泥土和庄稼不知道他的情书,黄牛和犁也不知道,那些水田里蹦跳的青蛙更是不知道。稻田和黑色的泥土在那个闷热的季节,给予了文很多安慰。后来我见过文白胖的儿子,他娶了邻村的一个姑娘。另一个男生叫立。他的成绩不好,似乎也没对女生有什么兴趣。但他可不是等闲之辈。他拉起了一竿人马,包括校内和校外。他们同镇上另一伙组织经常展开厮杀。当地派出所拘留过他三次,前两次学校还去保释,第三次就没有耐心了。但他像一个肿瘤,时时地发作,学校决定将他切除。
剩下了6名女生进入了中学三年级。我们16岁,甚至17岁了。6名中的3名突然不上学了。她们没有太充分的理由,有两个小理由:一是数学总是不能及格。无论如何努力,分数总是在60分以下徘徊。设一个未知数的方程还可以应付,设两个未知数的方程就超‘出了她们的理解能力。她们看似是被代数阻挡了上学的道路。但我认为这只是表面的原因。主要的原因我认为是那些粉色的卫生纸。我们仔细地折叠着那鲜艳而粗糙的卫生纸。中间部分很厚,呈丝巾的形状,但它还是从中间断裂,那是一条奋力修补还要决口的堤坝。我们尽力了。那些丝巾形状的纸条,常常不老老实实地呆在它的岗位上,它跑到身前身后,致使我们的裙子或裤子湿透。没有人告诉我们那来自我们体内的红色液体是什么。老师不说,母亲也不说。那是一个谜语,必须由我们自己来猜。我猜的第一个答案是伤口,而且伤在我的肚子里。我焦虑的原因是我没法包扎这个体内的伤口,我的血会流光,然后我就死了。但血液它不慌不忙,也不说什么话,我们还是慢慢地了解了它一些,它跟月亮的性格有些相似。至于它的意义我们还是不知道。她们的思维被代数方程恐吓,身体被劣质卫生纸欺骗。我们觉得木头椅子是那样凉,教室里是那样冷,我们渴望回家。我没有放弃上学,我较我的同学情况要好一些。我成功地驯服了方程。我仍认真地折叠那帮不了我多少忙的卫生纸,徒劳地往决口的堤坝倾倒泥土和石块,我并未绝望。
6学校的花坛是圆形的。长在里面的开花植物都是草本。它们在温暖的季节隆重地开放。任何一朵花都毫不犹豫地抬起头,然后哗啦啦地打开所有门窗,让阳光照进来,让风吹进来,让雨水滴进来。它们从来不知道害羞。
我还有敏和娟在继续上学。我们下定决心要把中学读完。我们是坚守阵地的最后3个。我们要努力考上高中,然后考上大学,我们要把上学的道路拓展到遥远的地方。我们忍受着不听话的卫生纸,走着染着朱凤珍的血迹的火车枕木。我们3个不是一个班的,但有时能在放学路上相遇。我们一边走,一边说笑,甚至会笑得弯下腰。但我们的眼睛不敢大意,它们在欢笑的同时密切注视着路边信号灯的颜色。红色的灯光下,我们的话语自然而欢快,绿灯闪亮时,再热烈的谈话也会突然中断。我们不用回头,我们知道火车来了,在很远的地方,但我们早早地给它让路。这是它的道路,不是我们的。我们没有道路。我们的道路只有1.5公里。1.5公里是父亲怀抱的直径。在那2.5公里道路上,我们的情绪被信号灯上的颜色左右。
三年级的一学期,娟和敏没能参加期末考试,她们在考试的前一个月一同放弃了上学。
被减数是27的减法,到中学三年级的时候,得数已经是1了。
问题出在我们的道路上。父亲的那1.5公里有树阴有鸟雀的道路没有什么问题;枕木信号灯也没什么责任;粉色卫生纸的干扰也已微弱。问题出在一座桥上。2.5公里火车道实际上是被一条河截断的。一座高架铁桥将断开的道路连接上了。这是日本人修的铁路,也是日本人修、的桥。日本人撤离满洲时,炸断了桥。解放军修补了桥,但补的那块钢板薄,我们走在这块铁补丁上,发出砰砰的声响。这段约5米宽的断口,使这座桥有些吓人。桥的一侧有栏杆,有0.5米宽人行道。桥下是河水,桥距水面10米高。我们走在桥上不敢往下看,而是快速跑过去。不能同火车一同过桥,因为桥太窄了,没地方躲。火车经过时,风是那样大,离得太近,会被它吸过去。如果衣襟扣不好,头发长,都十分危险。
桥上的危险是突然出现的。传言被夏季的风托起,在低矮的积雨云下滞留不去。
娟和敏成功地克服了对枕木上血迹和尸体的恐惧,却无法克服对一个站在铁路桥上的裸体男人的恐惧。0.5米的通道实在太窄了,而一个健壮的男人又太宽了。男人用全裸的肉体将娟和敏还有我的上学之路死死地堵住了。
这不是传言而是事实。传言只是将体积小的事实扩大并复制。有人亲眼看见了。
最后,只有我一个人踏上了那条险象环生的上学之路。我们没有父母护送,父母们的孩子太多了,多得敢于把我们放牧到大地上去优胜劣汰。母亲似乎不知道我的上学道路上发生了什么,她几乎足不出户。除了做家务还喜读书,然后就是怀念我的病故的父亲。
让我坚定地迈上那座桥的原因只有一个。我的功课实在是太好了。中学三年级,我已是全学年几百人的第一名,是学校数学竞赛的冠军。我的身后,第二名、第三名,甚至第五名都是男生。他们是多么想超过我。在家里,父母重男轻女,弟弟是宝,我是草。我的怨恨积压在心里,然后发泄在我的那些无辜的男同学身上。我死死地占据着第一的位置,将所有的男生压在第二名以下,垄断着几乎所有老师的宠爱。在那所中学,我的名字是与日月同辉的,以至于新调来的老师上第一节课,第一句话是,哪位同学是格致?离开学校,如同禾苗离开泥土,我的生命是在学校里找到适合我的土壤的。我宁死也不会放弃上学,虽然我没收到一封情书,但我宁死在上学的路上。
以27为被减数的运算,最后的得数是1还是0,取决于那桥上的男人是想吃了我还是破坏我。
一连几天,我都安全地过了那桥,没有碰上火车也没有遭遇裸体男人。我开始怀疑这件事,甚至想去告诉娟和敏,没有那么回事,看我不是完好无损?
与裸体男人遭遇在桥上是一周以后,就要考高中了,放学很晚,往往走出校门,一步就踏进了黑夜。天上闪着星光,地上闪着灯光,在星光与灯光的空白地带,黑夜在流淌,缓缓填满那些空隙。
天黑透了,河水似乎能够反光,桥上不是黑色而是灰色。低着头走路是我少年时代的习惯,这致使我看见他时,几乎走到了人家的眼皮底下。
我从未见过全裸的男人,只见过田里劳动的男人光着上半身。我看他们下半身的裤子也不是很凉快的布料,但谁也没有脱下去。顶多挽起了裤腿。男人腰部是个必须遮挡的部位。只要遮住了那一块,风的走向就不会发生逆转,风就会轻轻地吹。我在医院的墙上看到过男人的骨架。在被裤子死死挡住的地方,我看见了一块形状复杂的骨头。它叫盆骨。可盆里盛装的东西不知哪里去了。在墙上,那个盆可是空空的。男人的盆骨呈一个倾覆的角度。这种角度无法使任何物什停留,它们被倾倒下去了。也许被打入了地狱,至少是被打入了黑夜。墙上的骨架被阳光照耀着,光线甚至照亮了盆骨的底。光线把里边打扫得干干净净。阳光认为这是个罪恶的盆子。阳光用有力的手把它掀翻了。
我猛然抬头,目光水平落到了他盆骨的位置。我看见那个被倒空的盆子里装满了物什。他一定是趁着天黑自己偷偷装满的。那盆里杂乱无章,草丛中的一条蛇,正在缓慢地抬起它的头。我开始向后退,而我的身后是铁轨。一列装满原木的火车在100米外拉响了汽笛。不远处信号灯的红光骤然熄灭,绿灯亮了!
身后是钢铁的火车,碾碎过我的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