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0期

减 法

作者:格 致

字体: 【

朱凤珍的火车,前边是捧着他的全部所有的陌生男人。我一时不知道应该更怕哪一个。娟和敏还有我们的父母是怕男人。火车在一个裸体男人面前已经渺小了。他们认为,火车只能碾碎孩子的肉体,却不能掠夺女孩的贞洁。男人是,中着贞洁去的,而火车是直指生命。虽然火车拿走的更多、更彻底,但我们还有我们的父母都认为在贞洁面前,生命很渺小。生命是从属于贞洁的。一个女孩的贞洁被拿走了,单单留下她的生命是个恶作剧。所以我们不怕火车,我们怕男人,所以我的身体退向火车,但那个男人的观点显然与我、我们的不同。他用行动对我的思维进行了彻底的修改:他向前迈了一步,伸手抓住了我的书包带,然后将我拖下路基。火车轰隆隆地从我们的身后开过去了。我一直清醒着,没有失去知觉。我倒是希望一昏迷了事,什么都与我无关。可要是清醒着,就得做决定,就得想怎么办。可谁知道应该怎么办?这可比代数难过许多倍。
  火车的最后一节车厢扭动着走远了,他松开了手。我如一只惊吓过度的鸟,绑在腿上的线松开了,也不知道飞了。他见我站在他的面前不动,就示意我仔细看一看他的身体。他忽略掉身体的其他部位,要我重点看他的盆骨的位置。他用手托住自己,以便使我在暗淡的月光下看得尽可能清晰。他很高大健壮,我刚及他的腰,我不用抬头也不用低头,只要我不闭上眼睛,他执着呈现的东西就在我的眼前。我的目光适应了他的肉体之后,恐惧锐减。我只觉得难看。但这些我认为难看的东西,却是他从地狱里一一捡回的心爱之物。他认为它们太珍贵了,太美了,他不忍把这么美的东西掩藏起来,他想让大家看看,尤其让女人或者女孩看看。他认为这是世界的重要组成部分,不应该永久地囚禁它。它是一棵树,一座山,它是一片田野,一条河。我转身跑了。我跑得很快。书包很重,那里边装着数学、物理、化学、语文、地理、历史、政治,它们使我的奔跑速度大大减慢。一口气跑下桥,发觉他并没有追上来,但我听见了他的笑声。他的笑在追赶我。他的笑十分古怪。我从未听过这样的笑声。他的笑不加任何修饰,如他的不着寸缕的肉体。他的笑在黑暗里窜行,也没穿衣服。衣着华丽,举止优雅的笑,一般在阳光下漫漫地展开。
  
  7
  
  24小时后,我又走过了那座桥。四周一片漆黑。所有的东西都在发出声响。桥下河岸上的柳树林发出呜呜的哨音,玉米叶子的哗哗啦啦的声音已连成一片。我害怕,每天都害怕。路上一人都没有,我希望能在桥上遇到那个男人,穿不穿衣服都行。我已经知道他确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穿着干净的白衣服的鬼魂。他能使我在桥上的那段路不害怕深不可测的黑夜中的树林。我走上了铁桥,暗淡的星光下,我看见比黑暗更黑的他站在桥的中间。我向他走过去,我从他的身边走过去,他一动不动,靠在栏杆上。我听见桥下河水流淌的声音,水声盖住了我的脚步声。下了桥水声还一直响在我的身后。接下来的路,我已经不害怕黑乎乎的田野,眼前出现我的后座叫勇的男生的一双眼睛。这双眼睛一直跟着我走进了家门。当我走到家的灯光下,一直在黑暗中闪亮的勇的眼睛就熄灭了。但我知道,我可以随时将它点亮。
  
  8
  
  几天后,站在铁桥上,站在哗哗的水声之上的男人被公安抓了去。听说他被打得遍体鳞伤,然后被强行穿上了衣服。在打他时,他没有反抗,只是护住自己的盆子,而自己的头则放到那些坚硬的皮鞋的围攻里。他认为盆里的东西比头更重要,也比头易碎。它们是一些玻璃杯,里边装满了稍一倾斜都要流淌的稚嫩的生命。它们不但易碎而且极容易掉落。在给他穿衣服时,遭到了他的反抗,但他已受伤,又没什么力气了,因此他的反抗十分徒劳。
  
  9
  
  几个月后,我竟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看见了他穿着衣服的样子。
  
  短短几个月,小镇就抓捕了一大批犯罪分子,凑够了开一个公审大会的人数。这个裸露男人的抓获,使计划中的公审大会的人数进一步接近那个规定的数目。我数了一下,共有五辆大卡车,每辆车上都有五个被绳子捆住的人。他们每个人身边有两个公安。公安一左一右,牢牢地抓着被绳子捆得结结实实的犯人。公安的神态绝对是对绳子十分的不放心。公安也在证明,使这些不老实、干坏事、扰乱社会治安、危害人民生命的犯罪分子变得如此老实的不是那条粗硬的麻绳,而是从公安制服里伸出的手。
  我们在操场上站好了队。我们有上千人,充满一个大操场并不难。犯罪分子的车还没有开进来,会场的气氛已被我们的人数烘托了出来。其实,我并不知道那个我认识的男人也在其中。只是在宣读他的罪行的时候提到了他作案的铁桥,于是我把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他的胸前挂着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他的名字,名字的下边三个十分大的毛笔字:流氓犯。字写得足够大,但字迹十分难看。只是笔画不少而已。也许写字的人认为不应该把一个罪行的名字写得端正好看。罪犯都是些不在秩序里好好站立的家伙,那么给予这个罪行的名字也不配太工整。
  他看上去十分难看:没有了头发的遮挡,脸被阳光直射。脸上的汗水正缓缓地冲开尘土和血痂。他穿着黑或蓝色的衣裳,一个衣袋脱了线,垂下来。捆在身上的绳子把破旧的衣服弄得褶皱不堪。他穿衣服的样子真是太难看了。在桥上,我只是感到害怕,不觉得他丑陋;在这里,在阳光下,在卡车上,在一件衣服的包裹里,在流氓罪的后边,我看见了他的丑陋,脏,他像一堆垃圾。
  他被判了5年徒刑。有一辆车上5人都是死刑。宣判会后,他们就被减掉了。为了减掉他们,搞了这样一个隆重的仪式。我不知道他们是从哪个数里被减去的。那个数字是几?
  我无意间看了一下天空,正看到一排大雁飞过。它们掠过我的头顶,向南去了。不久之后,这里的气温将降到零度以下。我们不仅要穿衣服,而且要穿棉衣服。这是秋天,我常听屯子里的老人说,最好自己能在秋天里死去,因为秋天的尸体不会变臭,会在一天比一天凉爽的环境下一点一点地从容地被泥土吃掉。秋天是个赴死的好季节。
  
  10
  
  又几个月后,我毕业了。以全学年第一的成绩考入了一所师范学校。我放弃了上高中,虽然我的成绩高出重点中学几十分。我妈说砸锅卖铁供我上大学。上大学就必须砸掉我们家的饭锅,那这个大学我还要不要上?我认为饭锅是最重要的,我要侏住我们家的饭锅,于是我去了那所百里之外的师范学校报到。这所学校免费,可以不带一分钱,但我带了我的衣服,还带了我的户口。我的户口被我从父母的泥土里用力拔出,寻到了新的落脚的地方。我的书里需要演算的已不是减法加法、乘法除法这样简单的算题,我的计算越来越复杂。那些算题,往往先告诉我结果,然后让我找到通向这一目的地的道路,也就是我不需要思考往哪里去。为了能够抵达,我铺设虚假的桥梁,然后在不存在的正确道路上通过。
  2004年4月11日 [责任编辑 李 平]

[1] [2]

部编版语文 免费提供大量在线阅读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