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1期
喊山(中篇小说)
作者:葛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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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手里的镰刀就朝那汉子的身子去了,只几下,就要了人家的命。山里人出了这样的事,都是私下找中间人解决,不报案。他们知道报案太麻缠,把人抓进去,就是毙了脑瓜,就是两家有了仇恨,最终顶个屁?山里的人最讲个实际,人都死了,还是以赔为重。村里出了任何事,过去是找长辈们出面,说和说和,找个都能接受的方案,从此息事宁人。现在有了事,是干部们出面,即使是出了命案,也是如法炮制。两三年前,韩老五还不是最终赔了两万块钱就拉倒了事。
如今腊宏死了,他老婆是哑巴,孩子又小,这事咋弄?岸山坪的人说,人死如灯灭,活着的大小人儿以后日子长着呢,出俩钱买条阳关道,他一个讨吃的又是外来户,价码能高到哪儿去。
这天韩冲把山下住的村干部一一都请上来,干部们随韩冲上了岸山坪,一路上听事情的来龙去脉,等走上岸山坪时,已了解得八九不离十了。
看了现场,出门找了二个僻静的地方站下来,商量了一阵子,认为最好的办法是按这里的老规矩办。他们责成会计王胖孩来当这件事情处理的主唱:一来他腿脚勤;二来这种事情不是什么好事,一把二把手不便出面;三来这王胖孩的嘴比脑子翻转得快。
返进屋里坐下,王胖孩用手托着下巴颏对哑巴说:“你们住的这房是韩冲原来的吧?韩冲对你家腊宏应该是不错吧?他俩没仇没恨吧y腊宏因为砍柴误踩了韩冲的套子,这种事谁也没有料到吧?”咳嗽了一声,旁边的一人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些摸不着深浅地问:“都说哑巴是十哑九聋,不知道你是听得见还是听不见?要是听见了就点一下头,要是听不见说也白说。”村干部和韩冲的眼光集体投向哑巴,就看到那哑巴居然慌秫秫地点了一下头。
干部们惊讶得抬直身体嗷了一声,王胖孩舔了舔发干的嘴片子,尽量摆正态度,把话说普通了:“这么说吧,你男人的确是死了……不容置疑。”
说到这里就看到腊宏老婆打了个激灵。王胖孩长叹一声:“真是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你说骂韩冲炸獾炸了人了吧,他已经炸了,你说骂腊宏福薄命贱吧,他都没命了。这事情的不好办就是活的人活着,死的人到底死了。活的人咱要活,死的人咱要埋,是吧?这事情的好办是,你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妇女,你心明眼亮可惜就是不会说话。我们上山来的目的,就是要活的人更好地活着,死的人还得体面地埋掉。你一个哑巴妇女,带了两个孩子,不容易啊。现在男人走了,难!咱首先解决这个难中之难的问题,你相信我这个村干部,就让韩冲埋人,不相信我这个村干部,你就找人写状纸,告。但是,你要是告下来,韩冲不一定会给腊宏抵命,我们这些村干部因为你不是岸山坪的,想管,到时候怕也不好插手,说来你母女仨还是个黑户嘛!”
腊宏的哑巴老婆,惊讶得抬起头瞪了眼睛看。王胖孩故意不看哑巴扭头和韩冲说:“看见这孤儿寡母了吗?你好好的炸球什么獾?炸死人啦!好歹我们干部是遵纪守法爱护百姓的,看你凿头凿脑咋回事儿似的,还敢炸獾?赶快把卖猪的钱从信用社提出来,先埋了人咱再商量后一步的赔偿问题厂
哑巴像是丢了魂儿似的听着,回头望望炕上的人,再看看屋外屋内的人,哑巴有一个间歇似的默想,稍顷,抽回眼睛看着王胖孩笑了一下。
这一笑,让有强烈的表现欲望的王胖孩沉默了。哑巴的神情很不合常理,让干部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她到底笑个啥。
干部们做主让韩冲把他爹的棺材抬出来装了腊宏,事关重大,他爹也没有说啥。韩冲又和他爹商量用他爹的送老衣装殓腊宏,韩冲爹这下子说话了:
“你要是下套子炸死我了倒好了,现成的东西都有,你炸了人家,你用你爹的东西埋人家,都说是你爹的东西,但埋的不是你爹,这比埋你爹的代价还要大,我操!”
韩冲的脸儿埋在胸前不敢答话,他爹说:“找人挖了坟地埋腊宏吧,村干部给你一个台阶还不赶快就着下,等什么?你和甲寨上的娘们混吧,混得出了人命了吧?还搭进了黄土淹没脖子的你爹。你咋不把脑袋埋进.裤裆里!”说完,韩冲爹从木板箱里拽出大闺女给她做好的送老衣,摔在了炕上。
把腊宏装殓好,棺材准备起了,四个后
如今腊宏死了,他老婆是哑巴,孩子又小,这事咋弄?岸山坪的人说,人死如灯灭,活着的大小人儿以后曰子长着呢,出俩钱买条阳关道,他一个讨吃的又是外来户,价码能高到哪儿去。
这天韩冲把山下住的村干部一一都请上来,干部们随韩冲上了岸山坪,一路上听事情的来龙去脉,等走上岸山坪时,已了解得八九不离十了。
看了现场,出门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站下来,商量了一阵子,认为最好的办法是按这里的老规矩办。他们责成会计王胖孩来当这件事情处理的主唱:一来他腿脚勤;二来这种事情不是什么好事,一把二把手不便出面;三来这王胖孩的嘴比脑子翻转得快。
返进屋里坐下,王胖孩用手托着下巴颏对哑巴说:“你们住的这房是韩冲原来的吧?韩冲对你家腊宏应该是不错吧?他俩没仇没恨¨巴?腊宏因为砍柴误踩了韩冲的套子,这种事准也没有料到吧?”咳嗽了一声,旁边的一人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些摸不着深浅地问:“都说哑巴是十哑九聋,不知道你是听得见还是听不见?要是听见了就点一下头,要是听不见说也白说。”村干部和韩冲的眼光集体投向哑巴,就看到那哑巴居然慌秫秫地点了一下头。
干部们惊讶得抬直身体嗷了一声,王胖孩舔了舔发干的嘴片子,尽量摆正态度,把话说普通了:“这么说吧,你男人的确是死了……不容置疑。”
说到这里就看到腊宏老婆打了个激灵。王胖孩长叹一声:“真是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你说骂韩冲炸獾炸了人了吧,他已经炸了,你说骂腊宏福薄命贱吧,他都没命了。这事情的不好办就是活的人活着,死的人到底死了。活的人咱要活,死的人咱要埋,是吧?这事情的好办是,你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妇女,你心明眼亮可惜就是不会说话。我们上山来的目的,就是要活的人更好地活着,死的人还得体面地埋掉。你一个哑巴妇女,带厂两个孩子,不容易啊。现在男人走了,难!咱首先解决这个难中之难的问题,你相信我这个村干部,就让韩冲埋人,不相信我这个村干部,你就找人写状纸,告。但是,你要是告下来,韩冲不一定会给腊宏抵命,我们这些村干部因为你不是岸山坪的,想管,到时候怕也不好插手,说来你母女仨还是个黑户嘛!”
腊宏的哑巴老婆,惊讶得抬起头瞪了眼睛看。王胖孩故意不看哑巴扭头和韩冲说:“看见这孤儿寡母了吗?你好好的炸球什么獾?炸死人啦!好歹我们干部是遵纪守法爱护百姓的,看你凿头凿脑咋回事儿似的,还敢炸獾?赶快把卖猪的钱从信用社提出来,先埋了人咱再商量后一步的赔偿问题!”
哑巴像是丢了魂儿似的听着,回头望望炕上的人,再看看屋外屋内的人,哑巴有一个间歇似的默想,稍顷,抽回眼睛看着王胖孩笑了一下。
这一笑,让有强烈的表现欲望的王胖孩沉默了。哑巴的神情很不合常理,让干部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她到底笑个啥。
干部们做主让韩冲把他爹的棺材抬出来装了腊宏,事关重大,他爹也没有说啥。韩冲又和他爹商量用他爹的送老衣装殓腊宏,韩冲爹这下子说话了:
“你要是下套子炸死我了倒好了,现成的东西都有,你炸了人家,你用你爹的东西埋人家,都说是你爹的东西,但埋的不是你爹,这比埋你爹的代价还要大,我操!”
韩冲的脸儿埋在胸前不敢答活,他爹说:“找人挖了坟地埋腊宏吧,村干部给你一个台阶还不赶快就着下,等什么?你和甲寨上的娘们混吧,混得出了人命了?还搭进了黄土淹没脖子的你爹。你咋不把脑袋埋进裤裆里!”说完,韩冲爹从木板箱里拽出大闺女给她做好的送老衣,摔在了炕上。
把腊宏装殓好,棺材准备起了,四个后生喊:“一二,起!”抬棺材的铁链子突然断了,抬棺材的人说:“日怪,半大个人能把铁链子拉断,是不是家里不见个哭声?”
哑巴是因为哭不出声,女儿儿子是因为太小,还不知道哭。王胖孩说:“锣鼓点儿一敲,大幕儿一拉,弄啥就得像啥!死了人,不见哭声叫死了人吗?这还是咱们的工作没有做好,这样吧,去甲寨上找几个女人来,村里花钱。”
马上就差遣人去甲寨上找人,哭妇不是想找就能找得到,往常有人不在了,论辈分往下排,哭的人不能比死的人辈分大。现在是哭一个外来的讨吃,算啥?
女人们就不想来,韩冲一看只好一溜儿小跑到了甲寨上找琴花。进了琴花家的门,琴花正在做饭。听了韩冲的来意后,琴花坐在炕上说:“我哭是替你韩冲哭,看你韩冲的面,不要把事情颠倒了,我领的是你韩冲的情,不是冲村干部的面子。”
韩冲说:“还是你琴花好。”
看到门外有人影儿晃,琴花说:“这种事给一头猪不见得有人哭。这不是喜丧,是凶丧。也就是你韩冲,要是旁人我的泪布袋还真不想解口绳呢。”
门外站着的人就听清了——琴花要韩冲出一头猪,这可是天大的价码。
琴花见韩冲哭丧个脸,一笑,从箱子里拽了一块枕巾往头上一蒙,就出了门。
走到岸山坪的坡顶上看了一眼黑压压的人群,就扯开了喉咙:“你死得冤来死得苦,讨吃送死在了后梁沟——”
村干部一听她这样哭,就要人过去叫她停下来——这叫哭吗?硬邦邦的没有一点儿情感。
琴花马上就变了一个腔:“水流千里归大海,人走万里归土埋,活归活啊死归死,阳世咋就拽不住个你?呀喂——啊啊啊。”
琴花这么一哭把岸山坪的空气都抽拽得麻秫起来,有人试着想拽了琴花头上的枕巾看她是假哭还是真哭,琴花手里拄着一根干柴棍抡过去敲在那人的屁股蛋上,就有人捂了嘴笑。琴花干哭着走近了哑巴,看到哑巴不仅没有泪蛋子在眼睛里滚,眼睛还望着两边的青山。琴花哭了两声不哭了,你的汉们你都不哭,我替你哭你好歹也应该装出一副丧夫的样子吧。
埋了腊宏,王胖孩叫来儿个年长的坐下商量后事,一千人围着石磨开始议事。比如,这哑巴和孩子谁来照顾,怎么个照顾法,都得立个字据。韩冲说:“最好一次说断了,该出多少钱我一次性出够,要连带着这么个事,我以后还怎么时媳妇?”大伙研究下来觉得是个事情,明摆着青皮后生的紧急需要,事儿是不能拖泥带水,得抽刀斩水。
一个说:“事情既出由不得人,也是大事,人命关天,红嘴白牙说出来的就得有个道理!”
一个说:“哑巴虽然哑巴,但哑巴也是人。韩冲炸了人家的男人,虽然不是他有意想炸,既然炸了,要咱来当这个家,咱就不能理偏丁哑巴,但也不能亏厂韩冲。”
一个说:“毕竟和韩老五打架的事情不是一个年头了,怕不怕老公家怪罪下来?”
一个说:“现在的大事小事不就是俩钱嘛?从光绪年到现在哪一件不是私了?有直道儿不走,偏走弯道儿。老公家也是人来主持嘛,要说活人的经验不一定比咱懂多少,舌头没脊梁来回打波浪,他们主持得了这个公道吗?”
王胖孩说:“话不能这么说,咱还是老公家管辖下的良民嘛!”
王胖孩要韩冲把哑巴找来,因为哑巴不说活,和她说话就比较困难。想来想去想了个写字,却也不知道她是否认字。王胖孩找了一本小学生的写字本和一根铅笔,在纸上工工整整写了一行字,递给哑巴看。
哑巴看了看,取过笔来,也写了一行字递过去。韩冲因为心里着急伸过去脖子看,年长的因为稀罕也伸过脖子,发现上面的第一行是村干部写的:“我是干部王胖孩,你叫啥?”后一行的字歪歪扭扭写了:“知道,我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