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1期

喊山(中篇小说)

作者:葛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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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韩冲割了五个谷捆子了,坐下来点了根烟看着五个谷捆子抽了一口。韩冲看谷捆子的时候眼睛里其实根本就看不见谷捆子,看见的是腊宏。腊宏手里的斧子,黄寡样儿,哑巴,大和他们的小儿子。这些很明确的影像转化成了一沓两沓子钱。韩冲想不清楚自己该到哪里去借,韩冲盘算着爹的送老衣和棺材也搭里了,给不了人家两万,还不给一万?哑巴夜里的喊山和狼一样,一声声叫在韩冲心间,韩冲心里就想着两个字——亏欠。哑巴不哭还笑,她不是不想哭,是憋得没有缝儿,昨天夜里她就喊了,就哭了。她真是不会说话,要是会,她就不喊“啊啊啊”,喊啥?喊琴花那句话:“炸獾咋不炸了你韩冲!”咱欠人家的,这个“欠”字不是简单的一个欠,是欠一条命。韩冲狠狠掐灭烟头站起来开始准备割谷子。站起来的韩冲听到身后有沙沙声穿过来,这山上的动物都绝种了,还有人会来给我韩冲帮忙?韩冲挽了挽袖管,不管那些,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弯下腰开始割谷子。
  韩冲割得正欢,琴花坐下来看,风送过来韩冲身上的汗味儿。琴花说:“韩冲,真是个好劳力啊。”韩冲吓了一跳,抬起身看地垄上坐着的琴花。琴花说:“隔了天就认不得我了?”韩冲弯下腰继续割谷子,倒伏在两边的谷子上有蚂蚱蹿起蹿落。琴花揪了几把身边长着的猪草不看韩冲,看着身边五个谷捆子说:“哑巴她不是哑巴,会说话。”韩冲吓了一跳,一镰没有割透,用了劲拽,拽得猛了一屁股闪在了地上。韩冲问:“谁说的广琴花说:“我说的。”韩冲抬起屁股来不割谷子了,开始往驴脊上放谷捆。韩冲说:“你怎么知道的?”琴花说:“你给我订的半张蚕种呢?你给了我,我就告诉你。”韩冲说:“胡球日鬼我,你不要再扯淡!咱俩现在是两不欠了。”
  韩冲捆好谷子,牵了驴往岸山坪走。琴花坐下来等韩冲,五个谷捆子在驴脊上耸得跟小山一样,琴花看不见韩冲,看见的是谷捆子和驴屁股。看到地里掉下的爷穗子,捡起来丢进了篮子里。篮子满了,看上去不好看,四下里拔了些猪草盖上。琴花想谷穗够自己的六只母鸡吃几天,现在的土鸡蛋比洋鸡蛋值钱,自己两个儿,比不得一儿一女的,两个儿子说媳妇,不是个小数目,现在就得一分一厘省。
  韩冲牵了驴到哑巴的院子里,哑巴看着韩冲进来了,赶快从屋子里端出了一碗水,递上来一块湿手巾。韩冲摸了一把脸接过碗放到窗台上,往下卸驴脊上的谷捆。这么着韩冲就想起了琴花说的话:哑巴会说话。韩冲想试一试哑巴到底会不会说话。韩冲说:“我还得去割谷穗,你到院子里用剪刀把谷穗剪下来。你会不会剪?”半天身后没有动静,韩冲扭回头看,看哑巴拿着剪刀比划着要韩冲看是不是这样剪。韩冲说:“你穿的这件鱼白方格秋衣真好看,是从哪里买来的?”哑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抬起来时看到韩冲还看着她,脸蛋上就挂上了红晕,低着头进了屋子里半天不见出来。韩冲喝了窗台上的水,牵了驴往凤凰尾上走。没走多远,就听得对面有人问:“看上哑巴啦?”
  一下子坏了韩冲的心情。韩冲一看是琴花,说:“你咋没走?”琴花说:“等你给我蚕种。”韩冲说:“你要不怕丢人败兴,我在这凤凰尾上压你一回,对着驴压你。你敢让我压你,我就敢把猪都给你琴花赶到甲寨上去,管她哑巴不哑巴,半张蚕种又算个啥!”
  琴花一下子脸就红了,弯腰提起放猪草的篮子狠狠看了韩冲一眼扭身而去。
  韩冲一走,哑巴在院子里盘腿裸脚坐在地上剪谷穗,谷穗一嘟噜一嘟咯脱落在她的腿上脚上,哑巴笑着,孩子坐在谷穗上也笑着。哑巴不时用手刮孩子的鼻子一下,哑巴想让孩子叫她妈,首先哑巴得喊“妈”,哑巴张了嘴喊时,怎么也喊不出来这个“妈”。
  哑巴小的时候,因为家里孩子多,上到五年级,她就辍了学。她记得故乡是在山腰上,村头亡有家糕团店,她背着弟弟常常到糕团店的门口看。糕团子刚出蒸笼时的热气罩着掀笼盖的女人,蒸笼里的糕团子出笼时,冒着泡泡,小小的,圆圆的,尖尖的。泡泡从糕闭子中间噗地放出来,慢吞吞地鼓圆,正欲朝上满溢时,掀笼盖的女人用竹铲子拍它两下,糕团子一个一个就收紧了。弟弟伸出小手说要吃,她往卜咽了—口。乖沫,店铺里的女人就用竹铲子铲过一块来给她。糕团子放在她的手掌心,金黄色透亮的糕团子被弟弟一把抓进了嘴里烫得哇哇喊叫,她舔着手掌心甜甜的香味儿看着交糕团子的女人笑。女人说:“想不想吃糕团子?”她点了一下头。女人说:“想吃糕团子,就送弟弟回去,自己过来,我管包你吃个够。”她真的就送回了弟弟,背着娘跑到了桥头上。
  桥头上停着一辆红色的小面包车,女人笑着说:“想不想上去看一看?”她点了一下头。女人拿了糕团子递给她,领她上了面包车。面包车上已经坐了三个男人。女人说:“想不想让车开起来,你坐坐?”她点了一下头。车开起来了,疯一样开,她高兴得笑了。当发现车开下山,开出沟,还继续往前开时,她脸上的笑凝住了,害怕了,她哭,她喊叫。
  她被卖到了一个她到现在也不清楚的大山里。月亮升起来时一个男人领着她走进了一座房子里,门上挂着布门帘,门槛很高。一进门,眼前黑乎乎的,拉亮了灯,红霞望着电灯泡,想尽快让光线将她带进透亮中,但是她只能看到幽暗的墙壁上有她和那个男人拉长又折断的影子。她寻找窗户,想逃跑,但被那个男人推到墙角。这时,火炉上的水壶响了,她吓了一跳,同时看到了那个叫腊宏的男人把幽暗都推到两边去的微笑。她哆嗦地抱着双肘缩在墙角,那个男人拽过了她,她不从,那个男人就开始动手打她——红霞后来才知道腊宏的老婆死了,留下来一个女孩——大。大生下来牛年了,小脑袋不及男人的拳头大,红霞看着大就想起了自己的弟弟。在这个被禁锢了的屋子里她百般呵护着大,大是她最温暖的落脚地,大唤醒了她的母性。红霞这时才知道人是不能按自己的想象来活的,命运把你拽成个啥就只能是个啥。她一脚踏进去这座老房子,就出不来了,成了比自己大二十岁的腊宏的老婆。
  一个秋天的晚上,她晃悠悠地出来上厕所,看到北屋的窗户亮着,那北屋里住着腊宏妈和他的两个弟弟。她看不见里面,听得有说话声音传出来。
  腊宏妈说:“你不要打她了,一个媳妇已经被你打死了,也就是咱这地方女娃儿不值钱,她给咱看着大,再养卜来一个儿子,日子不能说坏了。下边还有两个弟弟,你要还打她,就把她让给你大弟弟算了。娘求你,娘跪下来磕头求你。”果真就听见跪下来的声音。
  红霞害怕了,哆嗦着往屋子里返,慌乱中碰翻了什么,北屋的房门就开了,腊宏走出来一下揪住了她的头发拖进了屋子里。
  腊宏说:“龟儿子,你听见什么了?”
  红霞说:“听见你娘说你打死人了,打死了大的娘。”
  腊宏说:“你再说一遍!”
  红霞说:“你打死人了,你打死人了!”
  腊宏反转身想找一件家伙,却什么也没有找到,看到柜子上放着一把老虎钳,顺手够了过来扳倒红霞,用手捏开她的嘴,揪下了两颗牙,红霞杀猪似的叫着,腊宏说:“你还敢叫?我问你听见什么了?”红霞满嘴里吐着血沫子说不出话来。 —还没有等牙床的肿消下去,腊宏又犯事了。他合伏和人用洛阳铲盗墓,因为抢一件瓷瓶子,他用洛阳铲铲了人家。伯人逮他,他连夜收拾家当带着红霞跑了。卖了瓷瓶子得了钱,他开始领着她们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腊宏说:“你要敢说一个字,我要你满口不见白牙。”
  从此,她就寡言少语,日子一长,索性便再也不说话了。
  哑巴听到院子外面有驴鼻子的响声,知道是韩冲割谷穗回来了。站起身抱着睡熟了的孩子放回航上,返出来帮韩冲往下卸谷捆。韩冲说:“我裤口袋里有—把桑树叶子,你掏出来剪细了喂蚕。”哑巴才想起那半张蚕种怕孩子乱动放进了筛子里没顾上看。掏出叶子返进屋子里端了筛子出来,把剪碎的桑叶撒到上面,看到密密的蚕蛹心里就又产生了一种难以割舍的感觉。游走在外,什么时候哑巴才觉得自己是活在地上的一个人呢?现在才觉得自己是活在地上的一个人!心里深处汩汩奔着一股热流,她想起小时候娘说过的话:天不知道哪块云彩下雨,人不知道走到哪里才能落脚,地不知道哪一季会甜活人呀,人不知道遇了什么事情才能懂得热爱。
  哑巴看着韩冲心里有了热爱他的感觉。
  
  七
  
  蚕脱了黑,变成棕黄,变成青白,蚕吃桑叶的声音——沙沙,沙沙,像下雨一样,席子上是一层排泄物,像是黑的雪。
  韩冲端了一锅粉浆给哑巴送。送到哑巴屋子里,哑巴正好露了个奶要孩子吃。孩子吃着一个,用手—拽着一个,看到韩冲进来了,斜着眼睛看,不肯丢掉奶头,那奶头就拽了老长。哑巴看着韩冲看自己的奶头不好意思地背了一下身子。韩冲想:我小时候吃奶也是这个样子。韩冲告诉哑巴:“大不能叫大,一个女娃家要有个好听的名字;不能像我们这一代的名字一样土气,我和庄上的小学老师商量一下,想了个名字叫“小书”,你看这个名字咋样儿?那天我也和大说了,要她到小学来念书,小孩子家不能不念书。我爹也说了,饿了能当讨吃,没文化了,就是你哭爹叫娘也讨不来知识。我就是小时候不想念书,看见字稠的书就想起夏天一团一蛋的蚊子。”
  韩冲说:“给你的钱,我尽快给你凑够,凑不够也给你凑个半数。不要怕,我说话算数。你以后也要出去和人说说话,哦,我忘了你是不会说话的。琴花说你会说话,其实你是不会说。”
  哑巴想告诉韩冲她以前会说话,她不要赔偿;她就想保存着那个条子,就想要你韩冲。韩冲已经走出了门,看到凌乱的谷草堆了满院,找了一把锄来回搂了几下说:“谷草要收拾好了,等几天蚕上架织茧时还要用。”
  说完出了大门,韩冲看到大趴在村中央的碾盘上和一个叫涛的孩子下“鸡毛算批”。这种游戏是在石头上画一个十字,像红十字协会的徽标,一个人四个子,各摆在自己的长方形横竖线交叉点上。先走的人拿起子,嘴里叫着鸡毛算批,那个“批”字正好压在对方的子上,对方的子就批掉了。鸡毛算批完一局,大说:“给?”涛说:“再来,不来不给。”大说:“给?”涛说:“没有,你不下了,不下了就不给。”大说:“给?”涛学着大把眼睛珠子抽在一起说:“给?”说完一溜烟跑了。韩冲走过去问大:“他欠你什么了?我去给你要。”大翻了一眼韩冲说:“野毛桃。”韩冲说:“不要了,想要我去给你摘。”大一下哭了起来说:“你去摘!”韩冲想,我管着你母女仨的吃喝拉撒,你没有爹了我就是你的临时爹,难道我不应该去摘?韩冲返回粉房揪了个提兜溜达着走进了庄后的一片野桃树林。野桃树上啥也没有,树枝被害得躺了满地。韩冲往回走的路上,脑里突然就有一棵野毛桃树闪了一下,韩冲不走了,仄了身往后山走。拽了荆条溜下去,溜到下套子的地方,用脚来回量了一下,发现正前方正好是那棵野毛桃树。韩冲坐下来抽了一棵烟,明白了腊宏来这深沟里干啥来了。
  来给他闺女摘野毛桃来了。韩冲想:是咱把人家对闺女的疼断送了,咱还想着要山下的人上来收拾走她们母女仨。韩冲照脸给了自己一巴掌,两万块钱赔得起吗?搭上自己一生都不多!韩冲抽了有半包烟,最后想出了一个结果:拼我一生的努力来养你母女仨!就有些兴奋,就想现在见到哑巴就和她说,他不仅要赔偿她两万,甚至十万,二十万,他要她活得比任何女人都快活。
  天快黑的时候,从山下上宋了几个警察,他们直奔韩冲的粉房。韩冲正忙着,抬头看了一眼,从对方眼睛里觉出不对。韩冲下意识地就抬起了腿,两个警察像鹰一样地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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