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1期
喊山(中篇小说)
作者:葛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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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找韩冲。
琴花用手兜了一下磨顶上放着粉面的筛子,筛子哗啦一下就掉了下来。琴花没有想那筛子会掉下来,她原本只是想吓唬一下老汉,给他个重音儿听听,谁知道那筛子掉了下来,满地上的粉面白雪雪地淌了一地,琴花就蛮横地说:“我吃不上,你也休想吃!”
韩冲爹从缸里提起搅粉浆的棍子叫了一声:“反了你了!”
琴花此时已经走到院子里,回头一看韩冲爹要打她,马上就坐在地上喊起来:“打人啦,打人啦,儿子炸死讨吃了,老子要打妇女啦!打人啦,打人啦!岸山坪的人快来看啦,量了人家的玉茭不给粉面还要打人啦,这是共产党的天下吗?”
韩冲爹一边往出扑一边说:“共产党的天下就是打下来的,要不怎么叫打江山,今儿我就打定你了!”
哑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刚才她回家为琴花做了张粉浆饼子,端了碗站在院边上看,碗里的粉浆饼子散发出葱香味儿,有几丝热气缭绕得哑巴的脸蛋水灵灵的,哑巴看着他们俩吵架,兴奋了。她爱看吵架,也想吵架,管他谁是谁非,如果两个人吵架能互相对骂,互相对打才好。平日里牙齿碰嘴唇的事肯定不少,怎么说也碰不出响呀。日子跑掉了多少,又有多少次想和腊宏痛痛快快吵一架,吵过吗?没有,长着嘴却连吵架都不能。哑巴笑了笑,回头看每个人的脸,每个人看他们吵架的表情都不同,有看笑话的,有看稀罕的,有什么也不看就是想听热闹的,只有哑巴知道自己的表情是快乐的。
琴花还在韩冲的粉房门前嚎,看的人就是没有人上前去拉她。琴花不可能一个人站起来走,她想总有一个人要来拉她,谁来拉她,她就让谁来给她说理,给她证明韩冲该她粉面,该粉面还粉面,天经地义。现在她眯着眼睛哭,瞅着周围的人,看谁来伸出一只手。她终于看到了一个人过来了,这一下她就很塌实地闭上了眼睛一过来的人是哑巴。哑巴端了碗,碗里的粉浆饼子不冒热气了。哑巴走到琴花的面前坐下来,两手捧着碗递到埋着头的琴花脸前,哑巴说:“吃。”
这—个字谁也没有听见,有点跑风漏气,但是,琴花听见了。
琴花吓了一跳,止仕了哭。琴花抬起头来看周围的人,看谁还发现哑巴会说话了。周围的人看着琴花,不知道这个女人为什么突然噤了声!
琴花木然地接过哑巴手里的碗,碗里的粉浆饼子在阳光下透着亮儿,葱花儿绿绿的,粉饼子白白的,琴花的眼睛逐渐瞪大了,像是什么烫丁她的手一下,她叫了一声“妈呀”,端碗的手很决绝地撒开了。地上有几只闲散的觅食的鸡,发现了地上的粉浆饼子,小心地走过来,快速叼到了嘴里,展开翅膀跑了。琴花站起身,看着哑巴,哑巴咧开嘴笑,用手比划着要琴花到她的屋里去。琴花又抬起头看周围的人群,人们发现这琴花就是不怎么样,连哑巴都懂得情分,可她琴花却不领情,却把哑巴的碗都摔了。
琴花弯下腰捡起自己的面口袋想,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却觉得自己没有听错,她突然有点害怕,一溜儿小跑下了山。岸山坪的人想,这个女人从来不见怕过什么,今儿个怕了,怕的还是一个哑巴。真的没明白。看着琴花那屁股上的土灰,随着琴花摆动的屁股蛋子,一荡一荡地在阳光下泛着土黄色的亮光,弯弯绕绕地去了。
五
的被子,哑巴伸手给孩子盖好。就听得大从外面蹦蹦跳跳地进来了。大说:“我有名了,韩冲叔起的,叫小书。他还说要我念书,人要是不念书,就没有出息,就一辈子被人打,和娘一样。”哑巴抬起头望了望窗外,黝黑的天光吊挂下来,她看到大手里拿着一包蜡烛,她知道是韩冲给的。
用麻秆点燃了蜡烛找来一个空酒瓶子把蜡烛套进去,有些松。她想找一块纸,大给她拿过来一张纸,她准备卷烛往里塞时,发现了那张纸是王胖孩给她打的条子,上面有她的签字。她抬起手打了大一下,大扯开嗓子哭,把炕上的孩子也吓醒了。哑巴不管把卷在蜡烛上的纸小心取下来,又找了一张纸卷好蜡烛塞进酒瓶里,放到炕头上。拿起那张条子看了半天抚展了,走到破旧的木板箱前,打开找出一个几年前的红色塑料笔记本,很慎重地夹进去。哑巴就指望这条子要韩冲养活她母女仨呢,哑巴什么也不要!哑巴摸了大的头一下,抱起了炕上的孩子。这时候就听得院子里走进来一个人,是韩冲。韩冲用篮子提着秋天的玉米棒于放到屋子里的地上,说:“地里的嫩玉米煮熟了好吃,给孩子们解个心焦。”
韩冲说完从怀里又掏出半张纸的蚕种放到哑巴的炕上,说:“这是蚕种,等出了蚕,你就到埋腊宏的地垄上把桑叶摘下来,用剪刀剪成细丝儿喂。”
蚕种是韩冲给琴花订下的。琴花说:“韩冲,给我订半张秋蚕,听说蚕茧贵了,我心里痒,发兴不在家,你给我订了吧。”韩冲因为和琴花有那码子事情,韩冲不敢说不订。琴花就是想讨韩冲的便宜,人说讨小便宜吃大亏,琴花不管,讨十个算一个,哪一天韩冲讨媳妇了,一个子儿也讨不上了,韩冲你还能想到我琴花?现在秋蚕下来了,韩冲想,给你琴花订的秋蚕,你琴花是怎么样对我的?还不如哑巴。我炸了腊宏,哑巴都不要赔偿,你琴花心眼小到想要我猪啦,粉面啦,我见了猪,猪都知道哼两哼,你琴花见了我咋就说翻脸就翻脸了呢?
韩冲说:“一半天蚕就出来了,你没有见过,半张蚕能养一屋子,到时候还得搭架子,蚕见不得一点儿脏东西。哑巴,你爱干净,蚕更爱干净,好生伺候着这小东西。”
哑巴想,我哪里还知道什么叫干净呀,我这日子叫爱干净吗?
夜暗下来了,把两个孩子打发睡下,哑巴开始洗涮自己。木盆里的水汽冒上来,哑巴脱干净了坐进去,坐进木盆里的哑巴像个仙女。标标致致的哑巴躬身往自己的身上撩水,蜡烛的光晕在哑巴身体上放出柔辉。哑巴透过窗玻璃看屋外的星星,风踩着星星的肩膀吹下来,天空中白色的月亮照射在玻璃上,和蜡烛融在一起,哑巴就想起了童年的歌谣:
天上落雨又打雷,
一日望郎多少回。
山山岭岭望成路,
路边石头望成灰。
蜡烛的灯捻哔剥爆响,哑巴洗净穿好衣服,找出一把剪刀剪掉了蜡烛捻上的岔头,灯捻不响了,摇曳的灯光黄黄的铺满了屋子。倒出去木盆里的脏水,看到户外夜色深浓,月亮像一弯眉毛挂在中天上,半明半暗的光影加上阒寂的氛围,让哑巴有点嗒然伤心。她觉得腊宏是死了,又觉得腊宏还活着,惊惊地四下里看了一遍,她的思维在清明和棍沌中半醒半梦着。走回来脱了衣裳,重新看自己的皮肤,发现乌青的黑淡了,有的地方白起来:在灯光下还泛着亮,就觉得过去的日子是真的过去了。哑巴心头亮了一下,有一种新鲜的震惊,像一枚石头蛋子落入了一潭久沤的水池子,泛了一点水纹儿。水纹儿不大,却也总算击破了一点平静。
现在的季节是秋天,刚入秋,天到晚上有点凉,白天还是闷热的。摸索着从窗台上找到一块手掌大的镜子来,举起来,看不清楚,镜子上全部是灰。下地找了块湿布子抹了两下,越发看不清楚了。一着急就用自己的衣裳抹,抹到举起来能看到眉跟了,走到灯影下慢慢地看到了自己的脸。好久不知道自己长了个啥样,好久了自己长了个啥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挨了上顿打,想着下顿打,眼睛盯着个地方就不敢到处看,哪还敢看镜子呀。
突然听得对面的甲寨上有人筛了铜锣喊山,边敲边喊:“呜叱叱叱——呜叱叱叱——”
山脊上的人家因为山中有兽,秋天的时候要下山来糟蹋粮食间或糟蹋牲畜,古时传下来一个喊山。喊山,一来吓唬山中野兽,二来给静夜里给游门的人壮胆气。当然了,现在的山上兽已经很少了,他们喊山是在吓唬獾,防备獾趁了夜色的掩护偷吃玉茭。
哑巴听着就也想喊了,拿了一双筷子敲着锅沿儿,迎着对面的锣声敲,像唱戏的依着架子敲鼓板,有板有眼的,却敲得心慢慢就真的骚动起来了,有些不大过瘾。起身穿好衣服,觉得自己真该狂喊了,冲着那重重叠叠的大山喊!找了半天找不到能敲响的家什,找出一个新洋瓷脸盆。这个脸盆是从四川挑过来的,一直不舍得用。脸盆的底儿上画着红鲤鱼嬉水,两条鱼儿在脸盆底快活地等待着水。哑巴就给它们倒进了水,灯晕下水里的红鲤鱼扭着腰身开始晃,哑巴弯下腰伸进去手搅啊搅,搅够了掬起一捧来抹了一把脸,把水泼到了门外。哑巴找来一根棍,想了想觉得棍儿敲出来的声音闷,提了火台边上的铁疙瘩火柱出了门。
山间的小路上走着想喊山的哑巴,滚在路而上的石头蛋子偶尔磕她的脚一下。偶尔.会有一个地老鼠从草丛中穿过去;偶尔,牺惶中的疲惫与挣扎,让哑巴想惬意一下,哑巴仰着脸笑了。天上的星星眨巴了一下眼睛,天上的一勾弯月穿过了一片云彩,天上的风落下来撩了她的头发一下,这么着哑巴就站在了山圪梁上了。对面的铜锣还在融,哑巴举起了脸盆,举起了火柱,张开了嘴,她敲响了:
当!
新脸盆上的瓷裂了,哑巴的嘴张着却没有喊出来。当!裂了的碎瓷被火柱敲得溅起来,溅到了哑巴的脸上,哑巴嘴里发出了一个字——啊!接着是一连串的当当当——啊啊啊——从山圪梁上送出去。哑巴在喊叫中竭力记忆着她的失语,没有一个人清楚她的伤感是抵达心脏的。她的喊叫撕裂了浓黑的夜空,月亮失措地走着、颠着,跌落到云团里,她的喊叫爬上太行大峡谷的山脊把山下的植被毛骨悚然起来。直到脸盆被敲出了一个洞,脸盆才喑哑下来,一切才悄然无声。
哑巴往回走,一段一段地走,回到屋子里把门关上,哑巴才安静了下来。哑巴知道了什么叫轻松,轻松是幸福,幸福的芽头儿正顶着哑巴的心尖尖。
六
韩冲赶了驴帮哑巴收秋地里的粮食。驴脊上搭了麻绳和布袋,韩冲穿了一件红色秋衣牵了驴往岸山坪的后山走。这一块地是韩冲送给腊宏的,地在庄后的凤凰尾上,腊宏在地里种了谷。齐腰深的黄绿中韩冲一纵一隐地挥舞着镰刀,远远看去风骚得很。看韩冲的人也没有别的人,一个是哑巴,一个是对面甲寨上的琴花。琴花自打那天听了哑巴说话,回来几天都没有张嘴。琴花想,哑巴到底不是哑巴,不是哑巴她为啥不说话?琴花对发兴说。
发兴说:“你不说没有人说你是哑巴,哑巴要是会说话,她就不叫哑巴了,人最怕说自己的短处,有短处由着人喊,要么她就是个傻子,要么就像我一样由了人睡我自己的老婆,我还不敢吭个声。”
琴花从床上坐起来—把搂了发兴的被子,说:“说得好听,谁睡我了?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你少啥了?倒有你张嘴的份了!你下,你下!”琴花的小短腿小胖脚三脚两脚就把发兴蹬下了床。发兴光着身子坐在地上说:“我在这家里连个带软刺儿的话都不敢说,旁人还知道我是你琴花的汉们,你倒不知道心疼,我多会儿管你了?啥时候不是你说啥就是啥,我就是放个屁,屁眼儿都只敢裂开个小缝,眼睛看着还怕吓了你,你要是心里还认我是你男人你就拽我起来,现在没有别人,就咱俩,我给你胳臂你拽我?”
琴花伸出脚踢了发兴的胳臂一下,发兴赶紧站起来往床上爬,琴花反倒赌气搂了被子下了床到沙发上睡去。琴花憋屈得慌就想见韩冲,想和韩冲说哑巴的事情。
琴花有琴花的性格,不记仇。琴花找韩冲说话,一来是想告诉他哑巴会说话,她装着不说话,说不定心里怄着事情呢,要韩冲防着点;二来是秋蚕下来了,该领的都领了,怎么就不见你给我订的那半张?站在崖头上看韩冲粉房一趟,哑巴家一趟,就是不见韩冲下山。现在好不容易看到韩冲牵了驴往后山走了,就盯了看他,看他走进了谷地,想他一时半会儿也割不完,进了院子里挎了个篮子,从甲寨上绕着山脊往对面的凤凰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