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2期
出门寻死
作者:方 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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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屋里的家务杂八事,像是满地的芝麻,要把它们一粒粒捡起来,一个人得捡一辈子。何汉晴想,老子捡了大半辈子,累了,该歇下了!剩下的,等你们门已捡去,看你们四个人,一天能捡几颗。这么想着,何汉晴甚至有几分得意起来。
何汉晴一骨碌爬了起来。昨天晚上,她上床没有脱衣服,这一刻,也就用不着穿。她把自己衣服的皱褶扯了扯,抬头一望,发现刘建桥趴在桌上睡着了。他居然一夜没有到床上来睡觉。
何汉晴说,你个猪,醒了没有?
刘建桥没有作声。何汉晴说,我看你今天过后还能不能睡个安稳觉!
刘建桥动了动,嘴上哼了一声,还没有闹够?还想找打?
何汉晴说,这辈子你还能打得成我,算是你的福气。
刘建桥醒了过来,哼哼着伸懒腰,说,屁话少说!还不去买早点,小心姆妈又找你的歪。
何汉晴瞥了一眼墙上的钟,打了一个冷丁。她已经比平常晚了半个小时。婆婆过早的时间是固定的,起得晚了,她岂不更加有了口实说自己躲懒?
就是死,也用不着抢这一刻,何汉晴想,买完早点,让你们吃好了我再去死也一样。于是她忙不迭地拿饭盒,找零钱。脸没洗,牙没刷,赶紧赶忙地到里份口子上买全家人的早餐。
公公婆婆要吃面窝和豆浆,刘建桥喜欢吃热干面,小姑子建美交待过这个礼拜吃油条。何汉晴自己则只花一毛钱坐在摊子上喝一碗稀饭。那些油条面窝以及热干面她也不是不喜欢吃,只是稀饭最便宜。何汉晴手上的钱,能省一分是一分。
回来的时候遇到里份的刘太婆,刘太婆拎着大包小包的菜。因为东西太重,走起路来便一歪一歪的,每一步都像要摔一跤。
何汉晴忙抢了几步上前,将刘太婆手上的东西接了过来,嘴上说,刘太婆,么样买这么多菜?
刘太婆说,我屋里老大的同事今天要来喝酒。
何汉晴说,叫媳妇来买吵?这是她的事。
刘太婆说,哟,哪里都跟你屋里婆婆一样好福气?摊到个勤快媳妇,享半辈子的清福。我屋里那个,不骂我就是对我好了。刘太婆说着连连叹息。
何汉晴说,你把屋里的事都做了,那她做么事咧?
刘太婆说,夜晚抹牌,白大睡觉唦。
虽然是人家的事,何汉晴不便多说。但何汉晴就是个快嘴,要她不说她也忍不住。何汉晴有些愤然,说你屋媳妇也真是!硬是懒得抽筋。刘太婆你莫跟她客气,只管叫她做。
刘太婆无奈地笑笑,说要叫得动,我还不叫?叫多了,扯皮,还不是害儿子在中间夹脚?
何汉晴说,你要是顾这么多,那就没得法子。
何汉晴绕了一个小弯,把刘太婆送到她家的门口。刘太婆进门时说,汉晴,伢呀,你是个好人,不过也莫苦了自己。你今天的脸有些肿,眼睛也是红的。伢,回去好生休息一下。当顾自己的时候,就要顺自己,莫指望别个会为你着想。
刘太婆的话让何汉晴心里倍感温暖。何汉晴说,我晓得。刘太婆,你也多顾一下自己。说完她想,这样暖心的话,怎么婆婆从来都不会说一句呢?
何汉晴回到家里,公公婆婆和建美都没有起床,只有刘建桥还端坐在灯下忙他的事。何汉晴想叫他洗把脸吃点东西,再去床上歇歇,这样搞下去,人还不搞死了?何汉晴走到刘建桥的背后,刚想开口,昨天晚上挨过巴掌的半边脸隐隐地疼了起来。何汉晴被这疼提醒,心道,饿死你累死你,你也活该。想罢,便又转身出去。
炉子上的水烧开了,水壶又霍霍霍地叫得猛。何汉晴先给公公沏茶,然后又给婆婆泡胖大海。婆婆长年咽炎,天天要喝胖大海。剩下的开水,何汉晴一一灌进水瓶里。听着开水落进瓶中咕咕咕的声音,何汉晴全身一紧,解手的感觉又冒了出来。
何汉晴几乎不在早上蹲厕所。她知道这个时间厕所是繁忙之地,尤其婆婆,一出卧室,就必得奔来这里。而自己进门一蹲,没有半小时以上就出不来。与其上上下下地引来抱怨,不如自己忍着,实在忍不住了,就去里份的公共厕所。
此时此刻的何汉晴先是想忍,因为忍已经成了她的习惯。料想不到的是这泡屎从昨天到今天,已经让何汉晴忍得太痛苦了。虽然它是在自己的体内,可它想出来和不想出来的事,却全由不得自己控制。何汉晴越想忍,那种想要排泄的意念就越强烈,甚至连急奔出门的时间都等不得了。紧张如此,何汉晴索性放下手上的事,蹬蹬几步进了厕所。
要说何汉晴一生都坏在自己的便秘上也真是不错。一蹲下身,何汉晴就明白自己的决定太正确了,因为错过了这个时刻,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次捕捉到时机。她听到婆婆起床的声音。婆婆每天早起第一件事便是如厕。只是偏这个时候何汉晴也处在她的紧要关头。她担心自己一让婆婆,便又会前功尽弃。何汉晴想,我顾一回自己再说。于是她咬紧了牙,用手将两耳一塞,心道就算婆婆来敲门,也要装作什么都没听到。何汉晴这时候有些不管不顾。
这份不管不顾的时间几近一个小时。当何汉晴如释重负地站起身时,她己然明白这个她自以为正确的决定,没准会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何汉晴出了厕所,四下观望,想看看婆婆在干什么,结果发现公公和建美都还没有起床,而婆婆却不在家里。
何汉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叫了一声,美美,你还不起来,你今天不上班了?
建美揉了眼睛从她房间里出来,嘴上嘟囔道,一大早喊个么事唦,我昨天晚上没睡好,蛮想多睡一下。
何汉晴说,我还不晓得你!脑壳挨着枕头就过去了,几时有睡不着的时候?
建美说,真的没睡好。我昨晚上回得蛮晚,你不晓得?
何汉晴说,不晓得。
建美说,昨晚上把我吓死了。
何汉晴说,出了么事?
建美说,住水塔街的一个嫂子,叫珍珍,你见过的,她总跟我一起跳舞的。
何汉晴脑子浮出珍珍的面,白白的皮肤,细细的眼睛,蛮老实温顺的样子。何汉晴说,她么样了?
建美说,昨天晚上,她来得蛮晚,脸色不好,坐在花坛边,舞也不跳。我就过去拉她,说有么烦事,一跳舞就想开了。你猜她说么事?她说再怎么跳都想不开。说完又说,美美,我心里蛮烦。我说这年头,哪个不烦?她说,美美,我烦得不得了。我刚想劝她,她一跟头栽到我脚底下。我赶紧叫边上几个嫂子来扶她,一个嫂子说,她喝药了。你看吓不吓人。我们屁颠屁颠地把她送到医院,救了大半夜。
何汉晴听得心惊肉跳,她想如果我去死,不晓得是不是也是这个死法。何汉晴问,救过来了么?
建美说,不救过来我得回来?医生说,再晚一步,毒药进到心里,就完了。
何汉晴说,她是为了么事?
建美刚要说,突然门口有人大声喊叫,刘家有没有人啦?
何汉晴忙应道,都在屋里,么事呀?
负责打扫里份公厕的管爹爹扶着婆婆进来。婆婆苍白着面孔,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何汉晴大惊,说姆妈么样了?
建美亦大惊,说姆妈,你出么事了?
管爹爹生气道,你们做晚辈的是么样对老人呀?这大年龄的婆婆,这冷的天,你们让她大清早到外面去上公共厕所。那里人几多?坑边上几滑?我再么样清扫,人一多还不是个臭?老人家哪里受得了?你屋里未必没得茅房?
何汉晴的心立即咚咚咚地狂跳了起来。她想,完了。
公公和刘建桥闻声而出。管爹爹看了他们一眼,继续说,婆婆出了厕所,靠在门边上,走都走不得了,我不扶她回来,她出了事,你们一屋子人担当得起?
公公一脸心疼地望着婆婆,说你一大早跑到外面上厕所做么事?
婆婆委屈不过的样子,说屋里厕所被占了,我不去外面去哪里?
刘建桥的眼光立即像两把刀架在了何汉晴的头上。刘建桥说,你个狗日的一早上又霸着厕所不出来?
何汉晴原本心有内疚,叫刘建桥如此一说,立即愤怒横生,这怒气瞬间将内疚一驱而散。何汉晴说,你少跟我又呀又的!你以为我是故意的?我还不是没得办法!再说,我也不晓得姆妈要上厕所,姆妈过来敲一下门,我不就出来了?
婆婆望着刘建桥作一派大度地说,算了算了,桥桥,要怪就怪我没有敲门好了。汉晴昨天闹了一晚上,没有休息好,我今天也不想多惹事。
刘建桥说,姆妈,你这是么话?她做媳妇的让厕所给婆婆上,那是她该的。
婆婆说,伢呀,而今还有么事该不该的?哪个屋里不是婆婆让着媳妇?我们老也老了,活不了几年。你还有半辈子的过头,我们总不能得罪了媳妇,搞得往后你一天到晚吃闷亏吧,是不是?管爹爹,你说咧?
管爹爹一副无奈的样子,边摆摆手,边往外走,嘴上说道,而今的事,说不得,随么事都倒过来了。
管爹爹唠叨着而去,何汉晴心里越发气得厉害。她不明白,为什么婆婆说话不能公平一点。何汉晴说,姆妈,你莫这样阴阳怪气的说话。我平常对桥桥么样,对你们两个老人么样,你心里总还是有个数吧?我在刘家不说是做牛做马,起码里里外外轻轻重重随么事也都下肩担了,你何必这样说我?
婆婆说,听听听,这都是些么话?!汉晴,我是不想跟你计较。我教了几十年的书,要跟你这样的人都计较的话,那就太失身份了。
公公一直板着面孔,听到婆婆这番话,公公望着刘建桥吼道,桥桥,这正经日子不能邪到过!你不好好管住你老婆,老子只当没得你这个儿子。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屋子的玻璃窗都被这声音震得颤动。婆婆长叹了一口气,说,这年头啊。
刘建桥上前把何汉晴的耳朵一揪,厉声道,你给老子滚进去!
建美忙追过去叫道,哥,莫搞得吓死人的,只这么大个事,嫂子下回注意点就是了。
婆婆淡淡地说,美美还没有嫁出去,说出口的话已经就不像刘家的人了?
何汉晴被刘建桥这一揪,心里顿时凉透。早晨想过的有关死的事,立即在她心头复活。何汉晴使劲地扭过身来,对刘建美说,美美,其实我早就晓得珍珍为么事要死。
何汉晴的声音平静得有些异常。
五
何汉晴的耳朵被刘建桥揪扯着,一直从客厅扯进了他们的卧室。
何汉晴心中的愤懑令她满眼都露着仇恨。刘建桥举起拳头意欲揍人时,突然就看到了何汉晴的目光。刘建桥的拳头悬了半天,没有落下。刘建桥从来没有见过何汉晴这样的目光,他有些惊骇。刘建桥想何汉晴就算有错,也错得不算太厉害。而且这个家,的确也是靠了她何汉晴一手撑着,才能过得这么平安。这一念闪过,刘建桥原来打算狠狠揍下去的拳头松了开来,变成了一掌。刘建桥一掌把何汉晴推到床上,然后一句话没说,回到自己的桌前。
只是这时候,对于何汉晴来说,刘建桥伸出来的是一掌或是一拳全都一样。
刘建桥已经下岗了两年,他原先是汽车修配厂的钳工。
要说刘建桥也是个厚道之人,话不足蛮多,但一开了口,句句都像石头一样重。刘建桥在厂里出名是他的手巧。厂里的活做不出来时,大家就会说,让刘建桥做好了。刘建桥又吃得苦,只要人找,就满口应承,多余的话一句没得。何汉晴的舅舅是刘建桥的车间主任,总觉得刘建桥给他长脸不少,一说刘建桥眉眼里都带着彩。何汉晴从乡下抽调到火柴厂,拎着土特产去六渡桥看望舅舅舅娘。舅舅刚扫了何汉晴一眼,立马就想到一件事。他忙不迭地差人把刘建桥叫来屋里吃饭。吃饭时何汉晴当然也在场。
吃完饭,舅舅剔着牙说,建桥,汉晴刚从乡下回来,你带她出去逛逛,逛够了,送她回家。
刘建桥想都没想,就带着何汉晴出去逛。何汉晴住在汉阳南岸嘴,从六渡桥走到南岸嘴,路程也不长。两个人由三民路插到江边,然后就沿着长江慢慢地走。初相识,也没得么话讲,但不讲话又不行。好在刘建桥话少,偏何汉晴话多,这就补了两个人的不足。何汉晴找些事来问七问八,刘建桥只能有问必答。所以,一路走下来,两个人的嘴也没有闲,东一句西一句地扯了一路野棉花。一直走到汉水边上,只觉得时间飞快,马路太短。
刘建桥问何汉晴,是搭车,还是坐船。
何汉晴说,坐小河的船快些。
小河就是汉江,汉江两岸的老住户都叫它小河。跟长江相比,它的确是条小河。但刘建桥是外来户,又不住在小河边,所以不解。刘建桥说么事小河?
何汉晴说,就是汉水唦。
刘建桥说,哦,这样呀。
上了小河的渡船,倚着船栏,看水,以及水口外的长江。两个人慢慢猜出了舅舅的意思。刘建桥说,我晓得你舅舅为么事叫我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