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2期

出门寻死

作者:方 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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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汉晴意念一到,人便上了车。
  只几分钟,巴士便上了汉水桥。从桥上朝下望,汉水两岸只剩下灯光,那些熟悉的风景和熟悉的船,都被夜色笼罩得若隐若现。何汉晴想,明天就上晴川桥吧,望着我屋里老家去死,也还有点说法。
  
  九
  
  车到南站,何汉晴尿急得厉害,下了车,冲进站里便找厕所。从厕所出来,望了一眼站台,站台是空的。突然她也觉得自己心里空得厉害,她不晓得应该干什么好。何汉晴一辈子从来没有闲过,现在她闲下了,这是她临死前的休闲,可是闲下的她应该怎么办呢?她却不知道了。未必就靠到椅子上睡觉?睡到明天早上起来然后去死?何汉晴问自己,问过后,也没有答案。
  二十年前,何汉晴送公公婆婆回老家奔丧,也是半夜来过这里。候车室里人山人海,又脏又臭,四处都是叫骂声一片。何汉晴没有惊异感,她觉得赶火车就是这个样子。火车来时,众人不知由何处进站,更是像水一样,东涌过去,西涌过来。车站里的服务员倚在门口调笑,全然不睬旅客们。拥挤中,婆婆无能,连鞋都叫人踩掉。不是何汉晴大吼大骂着拨开人群,把那只鞋硬扯回来,婆婆就得光一只脚回老家。送走公婆后,刘建桥为何汉晴奋勇救鞋一事,大开夸口。说是没看出来,老婆有这么大板眼。那时,何汉晴跟刘建桥结婚时间不长,她的能干和强悍还没有得到机会完全展示。何汉晴当时笑说道,我有板眼的地方多得很,这辈子你得慢慢看。
  现在是何汉晴第二次到南站。这里全然没有了人头攒动的局面。候车室里光线暗暗的,因为人少而显得空旷。有十来个赶路的人或靠或躺在候车椅上打瞌睡。角落里还有一个男人的鼾声和鼻息起起伏伏着。这声音愈发将四周的清冷挑逗起来,清冷得令何汉晴觉得不像是火车站。她突然就想起当年赶车风起云涌般的场面,空着的心仿佛又掺了一点虚虚的东西,是酸不是酸,是疼不是疼。刘建桥夸她时的神情就像是浮在眼边,他的嘴角是怎么动的,眼睛是怎么瞥的,手放在哪里,脚怎么迈的步子,竟一下都出现在何汉晴的记忆里,就像昨天才经历过一样。刘建桥那时好年轻,脸上光光的没一丝皱纹。只要跟何汉晴说话,嘴角就有笑意,而刘建桥是一个天生不爱笑的人。刘建美当年便总说,哥是个木头人,只有看到嫂子才会挂点笑。
  何汉晴想,你个狗日的木头人,当年几会拍我的马屁!现在我人老珠黄,你拿我不当人看。老子告诉你今天去寻死,你都懒得劝一声。老子这回非死给你看不可。不管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老子都要盯到你看。看你找不到老子的尸首,你良心么样过得去;看你夜晚枕头边少了个人,你流不流眼泪;看你再找个女人,她会不会像我这样伺候你顺着你;看你么样能够把你一家人的杂八事玩得转;看你么样向里份的爹爹婆婆们交待:你为么事要逼死何汉晴!
  想完这些,何汉晴空荡荡虚渺渺的心里,又觉得有了底。她觉得自己可以从从容容在这里过一晚上,然后明天白天好好去死。
  何汉晴找了一处椅子坐下,或是太累,或是太困,更或是心思太重,重得将她的脑袋压僵了压死了,以致她没有了想事的能力。只几分钟,何汉晴就睡着了。
  何汉晴竟做了梦,而梦中的情景并非凄凄惨惨,倒更似阳光灿烂。她恍然觉得自己好像正跟刘建桥一起在河边散步,又好像她手牵着刘最强,在草地上玩捉人的游戏。总而言之,她的梦境,天地明亮,色彩光鲜,耳边上满是笑声。最后的记忆是她和刘建桥不晓得为么事正仰身大笑,突然她就醒了。这个仰身的场景就在她醒来的瞬间定了格。
  何汉晴有些发怔。她先想我这是在哪儿?想完即忆起自己来到了火车站,自己是在火车站候车室的椅子上做梦。自己的梦居然充满快乐和欢笑。最后何汉晴才想起,自己出门来是寻死的。念头转到了这里,出门前的满腹委屈,才又一起涌上心头。何汉晴想,非要好好死一场给他们看。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何汉晴身后的墙角传过来,声音不大,但充满惊恐。何汉晴蓦然明白,正是这个声音打断了她梦中的仰身大笑。
  何汉晴扭转身子,朝那声音望过去。一望却吓了一跳。昏昏的灯光下,一个女孩子拼命往墙角缩,她伸着两只手抵挡着站在她面前的两个男人。男人的手亦朝女孩子伸过去。女孩抵挡着说,不要,不要,我是个学生,求你们放了我。一个男人笑着说,学生最好,我最喜欢学生。
  何汉晴立即气不打一处来。她大叫一声,你们想干么事!
  何汉晴的声音像炸弹,将所有候车的人都惊醒。
  两个男人也惊了惊,他们环顾一下四周,发现并无警察,叫喊声不过是另一个女人。一个瘦男人说,你少管闲事,闭你的眼睛睡觉。老子们也不招惹你。
  女孩子哀求的声音放大了。女孩说,阿姨,救我!
  何汉晴想都没想,拔腿跑了过去,她三下两下扯开那俩男人,定睛一看,也不过两个小年轻。何汉晴说,小小年龄不学好,当个么事流氓呀!
  一个略胖点的年轻人说,太婆,你硬不是个省油的灯咧!
  何汉晴说,晓得我是太婆就好!少跟我油里巴唧的,我用油点灯的时候,你还不晓得娘胎在哪个方向。
  瘦一点的年轻人说,闭嘴,你莫惹烦了老子。
  何汉晴说,好大个老子!惹烦了又么样咧?
  胖一点的对瘦一点的说,怎么冒出这么个夹生货呀?
  瘦一点的说,我哪里晓得,看样子她是活得不耐烦了。
  何汉晴说,你硬是说对了,我就是活得不耐烦了。
  胖一点的年轻人说,莫跟她扯野棉花。
  瘦一点的年轻人从口袋里摸出二把刀,横着眼,用刀在何汉晴面前耍了一下,然后说,识相的话就一边睡你的去。不识相的话,刀子今天就要好好会个餐咧。
  女孩子惊叫了一声,吓得往何汉晴身后一靠。
  何汉晴鄙视道,就这点小刀?拿大一点的不更痛快?实话跟你两个小杂种讲,老子一个人不带行李不拿包地出门,就是出来寻死的。老子早就不想活了,正在想用个么法子去死。你们两个来杀唦,老子死也死成了,还当回烈上,又登报纸又上电视。现在的警察几高明?捉你两个分分钟。老子死了棺材底下还有你两个垫底,这还不说,你两个屋里还得赔我钱。老子这样个死法真是有得赚!姑娘你赶紧躲开些,让他们来杀我。
  何汉晴说完,迎着那瘦子手上的刀贴过去。何汉晴说,来来来,来杀我!
  那瘦一点的年轻人竟是有些发蒙,拿着刀不知道如何是好。他下意识地把刀举了起来。
  躲在何汉晴背后的女孩子顿时尖叫了起来,杀人了!杀人了!
  候车室里有一点小小喧哗。
  胖一点年轻人踢了那瘦子一下,吼道,还不快点走,今天硬是撞到鬼了。你去跟她缠?杀了她都划不来!
  瘦一点的年轻人一听此说,拔腿便跑。胖子也跟着跑了出去。何汉晴跟在后面喊,哎,莫跑唦。有板眼来杀我唦!
  胖子回过头,答了一句,我不得放过你们的。
  声音落下,人便跑得没了影。何汉晴骂道,就这水平,还当流氓!说完转向那女孩子,说,姑娘,不消怕,这是小混混。就他们两个的胆子,流氓都当不大。你只管放狠一点,他们不敢欺负你的。
  女孩子感激道,阿姨,谢谢你救了我。
  何汉晴说,莫说谢,这种事,我不能看到了都不管。你是外地学生,要到哪去?
  女孩子说,我在上大学,我妈病了,我请了假回去照顾她几天。在这里转明天中午的火车。
  何汉晴想起也在上大学的刘最强。刘最强最喜欢说,姆妈,你莫烦我。何汉晴想着便想流眼泪。何汉晴说,还是姑娘好,晓得疼自己的娘。
  女孩子心有余悸,她不停地朝外望,说他们还会不会再来呀?
  见女孩说的是普通话,何汉晴便用她那口弯管子普通话说,莫怕,有我。你跟我坐在一起,明儿中午我送你上车。看哪个敢欺负你。
  女孩子说,阿姨,我们在学校总爱说现在的好人都死光光了。今天碰到您,我知道了,其实好人还活着,只是我们有眼无珠,没有看到。
  何汉晴叹了一口气,说你的确是遇到个好人,可惜这个好人也要跟着去死光光。
  
  十
  
  何汉晴说到做到,她果然就一直等到中午,送那女孩上火车。
  早上的时候,何汉晴摸口袋,发现里面有几块钱。便想她要一死,这五块钱放在荷包岂不是浪费。何汉晴想,人可以死,但钱不能浪费。于是何汉晴请那女孩子吃一碗热干面过早。何汉晴说,武汉的热干面百吃不厌,你只要吃过后,走到哪里都会想它。女孩子说,我以前不喜欢吃,觉得它太干了,听您这一说,以后我肯定会喜欢吃的,而且永远也不会忘记它的味道。
  何汉晴听了蛮高兴。何汉晴说,养个姑娘真是好呀,几甜的嘴巴,听得人心里熨帖的。
  女孩子上火车时,说阿姨,给我留个电话,我回来的时候来看您。
  何汉晴摆摆手,说你找不到我的。真要想我的时候,吃一碗热干面就行了。
  何汉晴这话一说,女孩子的眼泪顿时就流了出来。何汉晴见她流泪,鼻子也酸,几乎也要流眼泪。但何汉晴还是忍下了,何汉晴说,莫哭,回去好好孝敬你姆妈,我死了都会开心。
  女孩子说,好人活千年,阿姨肯定寿比南山。
  何汉晴说,再加两个字,的草。
  女孩子泪没干,便又笑了起来,说阿姨讲话真有意思。
  说笑间,火车开了。女孩子是挂着笑远去的。何汉晴也鼓起满面的笑容向她挥手,那感觉就像是送走了自己的女儿。火车不见了,只把轰隆隆的轮声甩在车站。风一吹,轰隆声也四散而去。何汉晴方想,撞到个鬼,名字都不晓得,还送得这起劲。
  何汉晴差不多都忘记自己出来干么事的了。现在,她特意逗女孩子发笑时的心情也随火车而去。想过一遍又一遍的死字又像虫一样,从四面八方爬向何汉晴的心。
  何汉晴想,都到了这一步,不死又么样行?回去只怕会比死还难受。
  中饭何汉晴还是吃的热干面,只是比早上多加了一碗糊米酒。小吃铺的木桌子上放了台彩电,节目间歇时间里正播广告。这是一则寻人的广告。何汉晴盯着看了半天,当然不是寻她的。这是在寻找一个妙龄少女。少女的母亲在电视上泪水涟涟。
  何汉晴想,要是这个当妈的不见了,那女儿会不会登广告找?会不会坐在电视里头哭?何汉晴问过自己后,又自己下了结论。找可能会找一下,哭多半也不会哭。这多多少少都会比刘最强好一点。刘最强个正八蛋,听到老子要去死,他不连滚带爬地跑来劝,倒说么事你硬要去死,我未必还拦得住。老子养你疼你宠你,都是白做。命都恨不得给你,你就这样对老娘。
  还个刘最强的老子刘建桥!也不是个东西。何汉晴想,当个老女人真是没得劲。谁哪个都靠着你过日子,但谁哪个都不会多看你一眼。你活着你死了,都足你自己的事。你活着的用处就是照顾别人,把自己这条命当成没得。自己还以为刘家少了自己,过不下去。现在好,你不见了,理都没得人现。只怕刘建桥心里还欢喜得不得了,正好去找一个年轻的女人,还名正言顺地找。这个女人说不定足个寡妇,要不也离过婚。屋里蛮有钱,房子住得大,根本不需要刘建桥出去找工作,只要刘建桥守在屋里刻他那些狗屁车子,当他的狗屁人才。说不定她给刘建桥专门弄个房间,摆上博物架,像办展览一样。她还会给刘建桥买毛料西装,买金表,买一千块钱一双的皮鞋。刘建桥现在眼睛不太好,她给他买洋眼镜。她要是钱蛮多,给刘建桥买辆汽车也难说。屋里的彩电也小了,婆婆总说看人看不清楚,她送一台大彩电给婆婆,那还不是分分钟?就是刘建美这个小妖精,有个这样的嫂子,肯定左一条真丝裙右一件皮大衣的找她要。过那样的日子,根本不需要人干活,有事花钱请人,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都找人做,五块钱一个钟头。他们哪个还会念着她何汉晴?就连刘最强,给他一辆跑车,他到江滩公园兜个风回来,估计就会亲亲热热地喊后妈了。
  再往下想,就更细致,甚至刘建桥么样跟这女人亲热的场面,都历历在目。一切的一切,真实得就像正在进行,就像闻得到鼻息,就像摸得到体温,就像听得到笑声。没有了她何汉晴的刘家,里外都一派红火。虽然何汉晴离开家只有一天的时间,可是就仿佛她这个人从来都没有在那里出现过。
  何汉晴的想象到此,真是一口气憋不过来,万千的悲愤都冲击着她的心,她不禁放声大哭。呜哩哇啦的哭声把小吃铺的主人和旁边几个吃面的人都吓了一跳。小吃铺女主人说,太婆,出了么事?你哭成这样子?
  何汉晴呜咽道,你莫把我喊老了,我不会活那么老的。何汉晴说着这些活,哭声并没有减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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