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2期
出门寻死
作者:方 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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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汉晴被刘建桥一掌推倒在床上。这一次,何汉晴却没有哭。何汉晴自己都奇怪她怎么一点眼泪都没有。她想未必我的眼泪都流干了?想完她眼前先浮出文三花的脸,跟着那个白皮肤细眼睛的珍珍也浮出水面。何汉晴心道,活着真是又累又烦呀,我现在跟你两个一样了,我也不想活了。
何汉晴有时候觉得自己应该满足眼前的生活,儿子上了大学,公婆也没瘫在床上要人伺候,老公虽说下了岗,钱少,但他一不赌,二不嫖,到底还是一个实在可靠的男人,她的生活有什么不好?上比有钱人虽是不足,下比许多老百姓却也绰绰有余。可何汉晴还是会常常感到心烦。她在这个屋里全力以赴,忙进忙出,可经常一天忙下来,几乎没人跟她说几句话。公婆多是在指挥她做这做那,小姑吃完饭就出门玩去了,老公刘建桥自己闷头忙自己的,晚上倒是跟她睡在一头,但刘建桥多半一碰枕头上便睡着了,有时需要也会跟她亲热,这种亲热却只有行动没有语言。饭桌上大家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只是那地方,哪有她说话的份?她一开口,就会有人堵。不是顶她,就是笑她。何汉晴常觉得这里是她的家,可她总是找不到这个家对她的亲。出了家门,街坊邻居倒是拿她像亲人一样。她弄不懂为什么会这样。气闷时,何汉晴常想,未必在你们眼里我就是个下人?未必我那低贱?再有,手上的钞票越来越不经用也够让她烦心。这个月的钱再用一个星期就不够了。除非从今天起,只买点小菜下饭。鱼肉肯定是不能再买了的,连鸡蛋都不能买,公公的酒更是买不起。还有早餐从明天起,都只能吃馒头稀饭。煤气必得坚持到下个月才能有钱换气。天暖和了,洗碗可以不用热水,能省不少气。洗衣粉和洗洁精都要用到月底。最好跟建美商量一下,莫用卫生巾,还是用卫生纸算了。这种东西,月月用,要是省一下,就很能省出一点钱。刘建桥要的汽车画册,这个月是绝对不能买的。只是,刘最强如果又打电话来要钱怎么办?刘最强早就说要买一辆可以变速的自行车。何汉晴想,顶多再抽一回血。吧。抽血给儿子,她干,抽血补充家里的杂用,打死她也不得干。何汉晴对自己说,这是最起码的原则。
这一细盘算,么样会身不累心不烦呢?要是死了呢?这些事岂不就都不消管得了?人一累狠了,就想死,这说明人死了肯定比人活着的时候轻松。何汉晴想,狗娘养的,那些死了的人,一个都不回来通个消息,也不晓得那边是不是快活些。就算那边也累,换一个累法,说不定也好一点。何汉晴不知不觉地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小。
婆婆的声音突然在外面响了起来,几时做中饭呢?
何汉晴怔了一下,她没有回答。这声音像是有人在砸她的脑门,砸得哐哐地响。
刘建桥说,没听到姆妈在喊你?!
何汉晴还是没有作声。文三花和珍珍的面庞又一先一后地浮在她的眼前。文三花说,几累人嘞。何汉晴说,我晓得。珍珍说,我心里蛮烦。何汉晴说,我也晓得。那两人说话时双泪长流。何汉晴心道,你两个还有眼泪,我的都干了。
婆婆又叫了一声,做不做饭,总得应一声吧?你要不做,我来做就是了。
刘建桥说,狗日的,你还不动?
何汉晴说,建桥,我蛮不想活了,我去死了算了。
刘建桥心不在焉道,你?全世界都死绝了,你都还剩在屋里,我还不晓得你?
何汉晴叫刘建桥的话说得一愣,心道,这是么话?你以为我不敢死?
刘建桥又说,老子刚才没有打你,是让你。你要再闹得中饭都要姆妈做,等一下不把你往死里打我不姓刘。
何汉晴说不出话来。刘建桥的话并不重,甚至还有一些淡淡的,漫不经心的味道,像是没有过刘建桥的脑子,也没有过刘建桥的喉咙,从窗外飘进来一样。
何汉晴想,这样跟你过日子,我何必要你打死,我自己去死不更舒服些?你当我没有想清楚?我现在这个样,死了不比活着强?
公公一脚踢开门,他的声音震耳欲聋:这是搞么事名堂呀!还想不想过日子?
何汉晴无奈,她只能爬起来。她明白,就是自己真想死,还是得把这顿饭做好了才能去死。
六
饭莱都端上了桌,公公婆婆已经坐好。
何汉晴把刘建桥喊出来吃饭。建美也刚好在开饭的时候回来。建美在附近一家超市当出纳,为了省钱,她总是回家吃饭。
何汉晴盛好四碗饭,自己却朝卧室里踱去。建美说,嫂子,你不吃饭?
何汉晴无精打采地说,我没得胃口。
婆婆说,你这是做给哪个看啦?
何汉晴说,我不做给哪个看,我不想吃也不行?
公公说,这年头,真是板眼大,有得吃有得喝,一个个都还活得不耐烦。
何汉晴说,我是活得不耐烦了。
婆婆说,你想么样?你说这话是么事意思?
建美笑了起来,说,嫂子,你莫学珍珍咧。我背珍珍跑医院,没到医院门口,累得快断了气。嫂子你有珍珍两个肥,我背你,没有出家门,我压也被你压死了。
刘建桥说,莫耳她。她才将说她想死,我一个字都不得信。她这种喜欢到处岔的人最舍不得死。就是小鬼把她捉到了阎王爷跟前,她两脚就把阎王爷踹在地上,自己跑回来。她这半生才只岔完了一条街,还没有把汉口都岔到,她舍得死?!
何汉晴没有理他们,她径直进了房间。屋外的说笑声隔着门板传了进来。
建美大笑出声,建美说,哥,看不出来,你还有点幽默咧。
婆婆也笑了起来。婆婆说,长江上没得盖子,铁路边没得警察,厨房里有刀,药店里有药。挡别的挡得住,挡死是挡不住的。也不晓得汉晴会选哪样。
建美又笑,说,我嫂子呀,走到江边,一看,咦呀,这好的江水,死在里面会搞脏的,跳不得;走到铁路边,一看,咦呀,轧死了我是小事,这不是害了别个司机?这撞不得;回到厨房拿起刀,一看啦,砍缺了口子,明儿过年婆婆剁肉刀子不快了,这用不得;最后跑到药铺里,一看,死个人买药还要花这多钱,鬼才买它。嫂子转遍了汉口,硬是找不出个法子让自己死。
建美的一番话,说得连板着面孔的公公也笑了起来。
婆婆说,莫以为死是一个简单的事。人一辈子只有一死,这死也是件要水平的事。这种事,汉晴这样的粗人,想都想不到。
建美说,姆妈说的是。就嫂子这个个性,哪里适合死啊。
何汉晴倚在卧室的窗边,眼睛望着外面,耳朵却在听着。听完婆婆的话,何汉晴冷冷地笑了笑,心道,你们都不信我会死?人想死了,还要个么事水平?一口的屁话!这回我非死给你们看一下。我在你们刘家这多年我也受够了。老公下岗挣不回钱,我就出门去挣。我伺候公婆,照顾小姑,生养儿子,屋里的重活轻活我一肩担了。你们眼睁睁都看到我做这做那,却从来没有哪个说过我几句好话,反倒是个个瞧不起我,嫌我是个粗人。我只不过上厕所时间长了一点,你们就对我这样。我是故意的?我有病,我比你们还难过,你们哪个替我想了?我就是一个粗人!我不会看书,不会拽词,更不会写文章,更更不会拐到弯损人。但是我也还没有蠢到连死都不会吧?
何汉晴越想越气,越气就越委屈,越委屈就越觉得自己这辈子过得辛苦。突然间她觉得她一刻都无法继续在这里呆下去。何汉晴对自己说,我要争口气,我今天就死给他们看!她想时,便迅速地给自己换了一件衣服。换好衣服,她照了一下镜子,觉得这样去死也还体面,便拉开门往外走。
建美见她出来,忙说,嫂子,还是来吃一点吧。
何汉晴说,你们都说我不会死莎,我这就出门找死去!
何汉晴大跨着步子往外走。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我非死一盘给你们看看。
刘建桥的声音跟在后面。刘建桥说,我还不信你会去死咧。那我就等着看。
建美还在笑,建美的尖叫声追得更远,嫂子,找到了一个好死法,打个电话跟我通个气,我好帮你参谋一下。
七
何汉晴在里份的熟人真是太多了。
何汉晴从南岸嘴嫁过来已经二十几个年头。她看里份街坊的婴儿长成小伙子,看见小伙子成家生子,看见叔叔阿姨成爹爹婆婆,又看见爹爹婆婆一个一个地在里份的门边消失。时间快得她自己都记不得。
何汉晴出家门走儿步,就有人跟她打招呼。先是对门的陆伯。陆伯说,汉晴,好久没有来我屋里坐了,你陆妈前两天还跟我说,几天听不到汉晴的大喉咙还真有点不舒服咧。
何汉晴心里郁闷,又不能不搭话,便勉强地笑了两声,说陆妈的腰好点了没有?
陆伯说,睡都睡了三四年了,指望好是好不起来的,不变坏就是福。老太婆就是想人去跟她说话,汉晴你得空就到屋里来坐一下,她蛮喜欢听你说街上那些七里八里的事。
何汉晴嘴上说好,心里却想,过不了几个钟头,我这一生的事就都忙完了,每分钟都得空。可是我哪里还去得成?想罢就觉得有点对不起陆伯和躺在床上不能动的陆妈。
这边陆伯的话刚说下,跟着是隔了几道门的朱婆婆。朱婆婆披件花棉袄正在屋角的墙边晒太阳。见汉晴,扯着老嗓子喊道,汉晴嘞——,伢,快点来,正在想你,你就来了。
换在平常,汉晴一听喊,便会快步走过去。可今天,何汉晴有些倦怠。朱婆婆又喊,汉晴,伢,你快过来唦!我还想差人找你去咧。
何汉晴无奈,只好过去。何汉晴说,朱婆婆,么事?
朱婆婆眯起来了眼,递一个挖耳勺,说我耳朵痒死了,你赶紧替我掏下子。
何汉晴说,改天好不好?我今天有点事。
朱婆婆笑道,你那点事我还不晓得?要不了几分钟,耽搁不了你。我等你等了个把钟头。我屋里爹爹想跟我掏,我把他推回去了。他那个粗手,把我耳朵掏聋了,我还划不来。爹爹说,你耳朵蛮金贵?还得派专人来掏?我说,我耳朵就是金贵,除了汉晴,哪个都不够格。
何汉晴苦笑道,朱婆婆,你这样抬我的桩,我哪里消受得起?
朱婆婆说,看你说的,一条街,还就是你消受得起我的夸。你嫁过来,我这耳朵就没有换人掏过。快点快点,我痒死了。
何汉晴只得接过挖耳勺,对着阳光,为朱婆婆掏了起来。跟平常何汉晴喋喋不停地跟朱婆婆说话的状态比,今天的何汉晴有些沉闷。
朱婆婆说,汉晴,伢,你今天心里有事?
何汉晴说,没得事。
朱婆婆说,你今天跟往常不一样咧。按说你那个嘴巴是关不住的呀。
何汉晴说,没得事,我只不过时间有点赶急。
朱婆婆说,好好好,你今天马虎点,过两天再跟我细细掏好不好?
何汉晴心道,过两天哪里还能替你掏呢?过两天我都不晓得我在哪里了。想罢便说,算了,掏都掏了,还是得掏好才是。
朱婆婆便笑了,说我就晓得你过细。我跟你讲,我这个耳朵也只服你掏,别个掏完了,还是痒得很,你说怪不怪。
何汉晴说,我婆婆的耳朵都没有你这耳朵挑人才。
朱婆婆一边揉着耳朵一边嘎嘎大笑了起来。朱婆婆说,你说得蛮对,你硬是个人才,一个捞耳屎的人才。
何汉晴说,莫笑莫笑,小心耳朵。 ,何汉晴掏完一只,朱婆婆用手抚着耳朵,大笑着说,真是好舒服呀。
何汉晴没有笑,她对着阳光开始掏朱婆婆的第二只耳朵。才动耳勺,就有人大喊她的名字。何汉晴抬起头,见文三花跌跌撞撞地朝她跑来,一边跑,一边哭。
何汉晴没有见过文三花急成过这样,忙喊道,有么事?慢点跑。
文三花跑到何汉晴跟前,腿一软,就地一坐,哭道,何姐,你要救我,你还得救我一把。
何汉晴说,么事,又出了么事?
文三花说,我男将被汽车撞了,还不晓得死活。
何汉晴大惊,说那你不去医院,跑这里来做么事?
文三花说,我的伢一个人在屋里,求你帮我照应一下。
何汉晴忙拉起文三花,说你这个人糊涂得也太狠了,临时找个人看一下伢唦,还跑这远来找我。
文三花说,别个我又怎么放得下心。
何汉晴说,多的话莫说了,你赶紧去医院,我立马去你屋里。
文三花掏出门钥匙给何汉晴,抹着眼泪却不动脚。
何汉晴说,你还不去?
文三花又哭了起来,说他跟那个骚货一起出的车祸,天晓得他两个在午上做么事,开了上十年的车,怎么会一头撞到街边的树上咧?
何汉晴心里怔了怔,暗骂道,这个狗男将,真不是东西。嘴上却说,还管那些,先顾了你老公的命再说。说罢,何汉晴推着文三花往前走。走了两步,何汉晴回过头对朱婆婆道,我欠你一个耳朵。说完想,这辈子算是欠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