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关于虚构

作者:李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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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那个人说话了:“李月峰吧。”声音暗哑,长时间不说话,一出口都这声音。
  我点点头,这个人和我记忆中的大元对不上号。
  “过来坐吧,我要了咖啡,或者你想喝点别的。”声音有些正常了,但他是谁?
  “你是马源?”
  “是我打电话给你。”
  我坐到他对面,他摘掉眼镜,我们同时盯住对方,他的眼睛让我心里一激灵,那么深,很吓人,看久了,要掉进去,他是曾经的那个郁闷的大元。
  “我真认不出你了,你变得……”那时候他没留胡子,身材细瘦,太不可思议了。
  “你一点儿没变。”马源说,他语气放松,因为脸上的毛太多,酒吧间的灯光又逼仄,我无法看到他真正的表情。
  “我现在就给你讲这个故事。”他没有废话,直奔主题。
  四年前,在避风塘,你讲了霍桑的一个故事,过后,我到图书馆和书店找了很久,我告诉你,我看到了这部完整的小说。我可以先说说你没有提到过的细节,韦克菲尔德告别妻子时毫无表情,他是个经常要出门的人,这一次不同的是,他出了门,又返回来,将门打开,他朝他妻子或朝着家里露出了一丝笑容,事前没有这迹象,他的笑容有点诡秘和生硬,他妻子为此感到匪夷所思,多少年过去了,他妻子对他人叙说这事件时,总忘不了他回过头来朝她笑的样子。事实上,韦克菲尔德刚离开家就后悔了,天气不好,要下雨了,平时这个时候,妻子会将壁炉烧好,他坐在一边的宽大木椅子上舒舒服服享受着,有时会看看书,或记记账本。
  出走的第一夜,韦克菲尔德孤独地躺在旅馆的床上,他对自己说,就睡一个晚上,明天一早回家,有许多事情需要他处理,男人是家庭中的支柱。等他醒过来,又改变了主意,他决定如此过上一个星期,看看如何,但并非要检验个人生存能力,正像你四年前叙述的那样,他是借此观察他妻子的生活,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该如何活。
  于是,韦克菲尔德在他家的近处安排好了一处房子,他随时都可以窥视到他妻子的情况。让韦克菲尔德迷惘的是,他妻子并没有太大的变化,每天照样望弥撒,去教堂,在家里使奴唤婢。偶尔会略染小疾,请的医生是以前请的那个熟悉的。那么久没有丈夫的音讯,做妻子的竟没有惊慌地派人出去寻找,仿佛她有一种认命的天性,并且能够习惯于没有丈夫或随时等待着丈夫归来的变化。
  韦克菲尔德没有他妻子那般的平静,这种夫妻咫尺间的距离几近让他发疯,他多少次对自己说,我得回家,我要回家。这话重复了二十年了,终于,在他出走后的二十年后的一天,与他离开家门那天相同的时间,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脸色苍白地出现在他自己家的门前。天气阴沉,快要下雨了,他妻子打开门的一瞬间,他向妻子露出一丝笑容,这笑容和他离家时最后的笑容一模一样。
  但事实上,我要说的是,相隔二十年的笑容无论如何再现不出来的,韦克菲尔德不过是试着作出那样的微笑。他离家时是个活生生的人,他回到家里——四年前我说过一一他应该是一个活着的死人。二十年间,他放弃了生活在家人中间的权利,放弃了做丈夫的权利,他等于放弃了他的生存权。
  这个故事不是霍桑杜撰的,我看过一些资料,是源于报端的一篇报道,报上说一个英国人毫无理由地离开妻子,隐姓埋名二十年,他的家人都以为他死了,可是,二十年后的某一天,他却推开自己家的门,回来了。
  霍桑虽然没有告诉我们这个故事的结尾,最后的一段话却说明一切,我记不得准确的句子,大意我说得出来: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规定的范围或制度之下,如果你偏离约定俗成的规则,就可能丧失自我,自绝于生活。
  李月峰,四年前你叙述了这个故事,接着,我要讲的是发生在我身上的故事。我和我妻子的婚姻进入了第三个年头上,这是一桩变得越来越粗粝的婚姻,我们没有小孩子,这很幸运,因为在这桩不幸福的婚姻中,让一个无辜的孩子该怎么办呢?让我拿一个不幸福的孩子怎么办呢?当然,一开始我们也不错,我不明白的是婚姻为什么能把一个挺不错的女人改变成让人生厌的角色,如果仅仅是厌倦了,麻木了,我想还是可以忍受的,让人受不了的是女人的歇斯底里和神经质——请原谅,我不是指所有的女人……
  我妻子经常质问我,为什么就该我做饭?为什么就该我洗衣服我做家务?为什么总是我等你回来吃饭而不是你等我回来吃饭?而实际上,我们没有约定谁在这个家庭中必须来做什么或应该做什么,她不想做或不做,我也能做,但是,如果我做了,她又以为我在剥夺她。仿佛婚姻赋予她的就是……个奉献和牺牲的地位,而糟糕的是,她的奉献和牺牲是令人恼火的,是强加于人的,它成了一种对男人而言不可避免的专制。我没要求她一定要做什么,但是,她婚姻的最高信条就是无奈的奉献和牺牲,她活得很痛苦,很累,算计,厌恶,疲惫,又有一种听天由命的心态,她不想去改变这一切,只想着继续恶劣下去。
  我同样疲惫不堪,离婚是想过的,但没付诸行动,有些事想想是可以的,问题还在于我以为自己看清了婚姻这种关系的实质或特性,磨吧,有多少夫妻在用时间来磨炼生活啊,因为过了大半辈子了,也很快就过完了。除了彼此照应,就别无他法了。
  再说说我们之间的性事,她把性看成是制约我的手段了,这不聪明,外面的这种诱惑太多,花费绝不会超过想象,从这一点上来看,我妻子还是有她单纯的一面。
  然后,我就听到了你讲的关于韦克菲尔德的故事,这个故事让我激动,让我害怕,让我不安。我知道其中的原因,我正在寻找一种突破婚姻现状的生活方式。简而言之,我辞了工作,停了交纳的养老保险金,我取出了家中储蓄中的一部分,我对我妻子说,我要出去做生意。对我的决定,我妻子感到愕然,因为我的工作相对稳定而有保障。我预备着她向我发难和刨根问底,但没有,她默默为我收拾行装,我始终觉得她有话要对我说,搁着以前,她早就嚷出来了,但她没说出口。
  那天晚上,我们在一起,她像个——妓女,从来没有如此过,我们的性生活一直循规蹈矩,但最后那个晚上。她做了恐怕一个真正妓女犹过不及的事情。我一直试图问她想对我说句什么,没成功。
  第二天,我趁着她还没有醒过来时离开家,天刚蒙蒙亮,我能看到家的窗口那幅深红色的窗帘,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觉,我回过头看最后一眼时,窗帘在抖动。
  我效仿了韦克菲尔德,但霍桑没有交待他二十年间是如何生活的,他一定是有资产的人,我如果像他那样关注的只是他出走对妻子的影响而不干任何事,我会饿死。
  我去了深圳,这三年的过程请允许我省略过去。我赚了些钱,我的体型发生了变化,我留了胡子,如果我不说,过去的人很难认出我。最初,我总以为我妻子会打电话给我,手机始终开机,但没有,半年里一个电话也没有,我换掉了手机,我把原先的一切关系都封闭了。
  三年零两个月,一千一百五十五天,我回来了。很难想象韦克菲尔德是如何坚持的二十年,有一点是不同的,韦克菲尔德虽然离家在外,但事实上他每天都是与妻子生活在一起的,他们离得太近,连她坐在窗前沉思的表情都能望得到。
  我不了解我妻子,这三年间她有什么变化她干了些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所以,我想说,韦克菲尔德在二十年后,仍然能够在脸上挂着曾经的微笑回来,他能沉着地打开门,是因为他并没有离开他妻子。我没有他的从容,我不能,虽然我始终将家里的钥匙带在身边,但我没有勇气打开我家的房门。
  我在我家近处徘徊了时日,我搞清了,我妻子现在干那营生——暗的——李月峰你懂的,我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干的,又是为了什么干起了这个,她完全可以干些别的或什么都不干,因为即使她不工作,我们曾经的储蓄也够她滋润地生活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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