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双莲桥

作者:王 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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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开始是不知道这些的,后来别人总结我,也是这样说的。显然,我当时也是被错当成埠霸了。凡事都有个开头,我的开头就是这么简单。他们的瓜要从双莲桥埠头上,我正好就坐在双莲桥埠头。他们把一筐筐田瓜搬上来,我也帮他们在岸上接接手。我这样做纯粹是一种劳动的习惯,一种家教养成的本能,他们在用力,我是空闲的,我肯定要帮他们一把,而且,有人递有人接,也是一幅很美的劳动景象。但对于他们来说就不是这么回事了,他们简直受宠若惊。他们赶紧停下活把我劝住,老司啊,你是什么人我们是什么人啊,怎么能叫你动手呢?我说,我站着也是白站着,动一动又用不了什么力,有什么关系呢?他们说,你一点也不用动,你只用站着,你站着就是招牌,我们心里就踏实。你要动也只用动动眼,把我们的田瓜看一看,你看好了,给我们一句话,我们就有了保障了。他们这样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许是生分,也许是怕我掺和,我只好懵懵懂懂地端起架子,耸起肩袖手旁观。
  他们的瓜都是一百斤一百斤称好的。埠头上也站起了接瓜的人。大概是我前面做得比较亲和,他们就斗了胆和我“讨价还价”,要我少压一点,说一百斤当九十斤行不行?他愿意短斤缺两,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当即就同意了。那些接瓜的也不失时机地纠缠,问我每百斤收一毛钱可以吗?行啊,多少都是你自己给的,又不是我逼你的!双方就这样成交得很顺利,就拼命给我敬烟。我不会抽烟,我忸怩他们也不肯,他们就把烟放在台阶上,有的则塞在石缝里,好像这里的每一寸地方都是我的,放在这里像放在我的仓库里一样。
  后来我知道,这些送瓜的乡下人都要受到埠霸的拔毛,就像收租院里大斗进小斗出,心狠手辣,克扣得很厉害。他们克扣了送家,反过来肯定要讹诈一下接家,埠霸是坐吃两头。我现在都由他们自己说了算,他们自然就很高兴。都说我心平,说心平能做大事。我当时以为是给他们当一下中间人,作一个见证。这事没什么难的,我就做了。
  事情完了之后他们又要我签单,意思是说这批货我已经认可了。我说我签有什么用,我的字狗屁不是,签了也是白签。他们坚持说你的字就是钱,你签了,我们才能算数,你签了别人才不会争议,就会照你的意思走。我还想推三作四,说自己没有笔,他们就到处找笔。我又说自己没有纸,他们就撕了烟壳,用了好几个烟壳,有飞马,也有红金,裁成一条一条,一筐一条。我说烟壳怎么行?不三不四的。他们说烟壳就烟壳,不在乎什么纸,关键是你的字。我想想这其实也无所谓,签就签吧。我读书到高中肄业,字肯定比他们好,我就郑重其事地写下“双莲桥埠头乌钢”。我的名字叫乌钢。他们一边看着我写,一边就不停地感慨,啊乌钢,啊乌钢。说这个名字好。听他们的意思,我这名字也很有气象,像个埠霸的名字。
  我就这样做了埠霸。埠霸不用哪一级政府批准,他们觉得我是,我也就是了。
  我的双莲桥埠头生意一般,原因是人家吃不准我的底细,他们那些埠头都有些年头了,在社会上已有了名号,我的埠头没什么历史,有些人怕得不到保证。还有就是远了点,偏了点,船要一直划到里面来,上货的路也不好走,就是原先知道的几只船过来,但每天也有几千斤瓜果的交易,也有两三块钱的收入,一个月就是七八十块,比我当干部的父母强多了。我在厂里的工资都如数交给家里,我父母很高兴,说我孝顺,懂事,没有白养,是他们教育的结果。为了麻痹他们,我也会向他们要回一些点心钱,一般以一天一毛钱计算。我父母觉得这是非常合理的要求,人是铁饭是钢嘛,特别是点心,有时候比饭还要紧。他们就会返还我几块钱,一般还会多给些余地,四块或者五块。
  父母对我的工作是非常关心的,我当然也很争气,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也没有给他们丢脸。
  我工作的单位叫竹筷合作社,顾名思义就是削筷子的。我的具体工种是切竹爿,把竹爿切成筷子一般长短,而削,则一是女工的、任务。我的工种没什么技术含量,就是挑挑竹子的长度,竹子是不是直,歪的竹子是不能做筷子的,只能做一些饭蒸、水勺、衣架,或者当柴烧。尽管这样,我也会挑一些另外的话题让父母高兴。我跟他们说,你们知道我最近在做什么吗?他们说,我们也不指望你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次事,你就把你的竹爿切切好,我们已经欢天喜地了。我说,你们怎么要求这么低啊,你们就满足我这样简单地切切竹爿?我告诉他们,竹爿是当然要切好的,但也要有进取心,我最近就在为厂里设计一种新产品。我母亲脑子比较简单,一下子就相信了。我父亲则将信将疑,他说,你不要吹牛了,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料?你切切竹爿倒是绰绰有余,搞新产品?你又不是技术员。我也不跟他们争辩,我告诉他们我发现和设计新产品的过程。食堂里那台烧饭的鼓风机坏了,厂长叫我给它检查一下,是马达的接触不好,还是短路了,里面的线圈烧了。我读过高中,在学校里学过一些稀奇古怪的课,什么工业、农业、军体,工业课里就说到电机,所以,全厂也只有我敢拆这个马达。其他工人,由于没多少文化,马达对他们来说,不是石头。就是泥巴。我拆开马达,毛病没发现,倒发现了线圈旁边插着的槽楔,竹的,半圆的,长短大概根据马达的意思,这使我心里为之一振。我把这些槽楔拿给厂长看,厂长立刻把马达的毛病丢在了脑后,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对槽楔产生了兴趣。在厂长的放手支持下,厂里成立了以我为核心的槽楔攻关小组,主要解决槽楔的绝缘问题。我平时在家里喜欢炒菜,油锅经常会发生炸锅现象,油锅为什么会炸?就是因为锅里有水,等油把水炸光了,油也平静了。我就是根据这个原理把槽楔放在油里煎,煎走了槽楔上的水分,达到了绝缘的效果。后来,厂里的供销拿了我试制的槽楔,在福建等一些电机基地接到了不少槽楔业务,大大充实了厂里的生产。在我的叙述下,我哪里只是一名竹爿切手,简直就是一个科研工作者,而我所做的试验,也不仅仅只是什么油锅炸水,简直就是一场工业革命,把我们厂生产筷子一下子提升到为重工业配套的层次。我父母听我说着,牙齿也慢慢咧开了,都露出了粉红的牙龈,他们都笑得合不拢嘴了。
  这些都是真的。但我并不用心,我用心的还是双莲桥埠头,这是我的副业,收入也不错。我在埠头的声音越来越响了,每天固定有瓜果从这里上来,那些瓜船吱呀吱呀的一直划过来,我可以想象,前面那个土产公司埠头,那些人盯着这些船是多么眼红,本来他们是最后一关,他们要把河里的这些船一网打尽,现在后面还有我在收网,他们心里肯定很难过,很不爽。
  我清楚地记得,这是一九七五年九月十八日,那天上午,有两个人从上面的埠头向我走来,他们和我差不多年纪,但比我清瘦,双手插在裤兜哩,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知道他们为争埠头的地盘而来,但我也知道他们只是喽罗,是来吓唬吓唬的,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喽罗有什么好怕的?喽罗离声名鹊起还远着呢,离如雷贯耳就更不用说了。尽管这样,我也并不想和他们争端。我在家一向中规中矩,从来没和邻居或者同学红过脸,我父母和同事介绍时,都说我是个老实人。况且,这个埠头又不是我的,也不是我拼了老命打下来的,我只是每天在这里坐一坐,至于司司秤,那是鼻涕流从嘴里过,顺路。也不是非做不可,我还有正式工作,而且厂长对我也很器重,这样,埠头守不守,我真是无所谓,我何必为一件无所谓的事情与人结怨呢?这是我真实的想法,我真想告诉那两个喽罗,我正做得不耐烦呢,你们要你们就拿去吧。但我身体里好像不是这个意思,好像有另一种声音在挣扎,在呐喊,这声音来自我不错的身体,来自我血气方刚的年龄,来自我兜里的武器——钉拳,它们迅速交织在一起,在心里不断地叱责我:你要是就这样退出来,你就太窝囊了!我当然不能窝囊,于是,冲出我口中的话,就完全是另外一种意思了。我说,埠头又不是你们的,你们好占埠头,我也好占埠头,你们占你们的埠头,我占我的埠头。我说,那些船又不是我叫来的,是他们自己要来的,他们把瓜送到我这里来,我有什么办法,你有本事你把他叫去好了。我还说,你有你的名号,我也有我的名号,你的名号别人认,我的名号别人也认。别人要是不认我,我一个屁也不敢放,马上收摊。我还说,有钱大家分点赚赚嘛,你一定要赚我这份钱,你也说说你的道理来。我说的大致就是这些意思,但当时说得肯定杂乱无章,也许声音很高,也许样子很凶,也许还夹杂着很多粗口,总之气势很大,那两个喽罗根本接不上嘴。他们站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勾着头斜眼看我,一边还猛烈地抽烟,烟从他们的嘴里不断地喷出来,看得出他们气愤难平。他们最后相互看了一眼,用拇指和食指撮着摘掉烟,扔到地上,这像是一个暗号,一般都有什么剧烈的动作,我也以为他们会突然冲过来,会合力把我放倒。我不由后退一步,右手紧张地伸进裤兜,拼命握紧我的“钉拳”。我从来没打过架,我也不会打架,都说想打还捏不及拳头?我就是怕捏不及拳头,所以我得提前准备。但是,他们却耷着肩掉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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