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7期
煤
作者:杨 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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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巴刮得光光的,一根须子都没有,咀嚼的时候,肉乎乎的下巴像是一块凉粉,不停地抖动。陈伯的话一言九鼎,说,你不容易,还要给五个儿子娶媳妇呢,就让老大先去矿上整几年钱吧。姓谢的低头啃着鸡爪,这时抬起头来,看看陈伯。她心里涌动着对陈伯的感恩,银前跳动着幸福舱的小火苗。这火苗现在都变成了那两个死了孩子初生的嫩牙,他们死死地叼住她的奶头,生生咬下去,痛得钻心。
双妮子怀里揣着镰刀和绳子,垂着头,缓缓地走过干涸的河滩,高处建有一座敬老院。一排老头子,集体挪动位置,找有太阳的地方靠着院墙重新坐下来。他们追逐着西沉速度奇快的落日,只剩下晒晒太阳的嗜好和力气了。阳光也许能让他们深夜里冰冷的老骨头暖和些,晒死那些潜藏在皮肉深处的细菌,减缓身体的腐烂。
双妮子,你怎么哭丧着脸。双妮子,你怎么脸像包黑子。双妮子,你怎么不过来跟我们说会儿话呢。平时,在这些孤寡老人们中间,她是受欢迎的婆子。
双妮子,你的裤腰带松了,啊呀,你大襟的扣子怎么不系上,奶子都掉出来啦。嗓音嘶哑的老头子低声喃喃自语。恐怕把耳朵贴近他的嘴巴也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但是,他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揶揄和调笑眼前走过的任何一个女人。他见过太多幸福村的变迁,喝过的醋比别人喝过的水都多,什么也不怕,不怕给枪毙。他常常伺自己,枪毙你怕不怕?不怕,好,那你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他的内心活跃着,身体却老朽和僵硬不堪。
不过,双妮子还是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充耳不闻地走了过去。但是,如果当晚家里人找双妮子,当晚问起这些老头子们,他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指出双妮子的走向。
幸福村中学的操场就在井台旁边。她趴在井台上,一股凉气猛地蹿上来,让走得有些热腾腾的她连接打了几个哆嗦。
井壁由碗口大的光滑卵石砌成,经年累月,上面爬满了滑腻腻的青苔。井底是脸盆大小的一片光影晃荡着,她的脸就飘在影子上,跟着晃来晃去。
呸,你找死啊!敲钟人过来打下课铃。双妮子看看他拉着绳子,一晃一晃地敲钟,忽然就站到了她的跟前。敲钟人远远看到双妮子举止的怪异,果真从她的脸上看到了灰黑色的可怕的死人相。
孩子们冲出了教室,旷阔的操场上顿时尘飞灰扬。两三个小孩像猴子一样倒吊在单杠上。她没有看见小五和杨花,两个最小的孩子。她供他们吃穿,他们也要干活,至于上学,那是干活后的事。老大和老三,她从未想过要失去他们,因为他们从来不是孩子,而是大人,是男人,是跟她丈夫差不多的人手,是两个辛苦养大的壮劳力。他们不会任性地走开。他们越大,越只是她的生活的帮手,作为对她生养的报酬而已。她必须在合适的时候为他们寻觅合适的女人终生为伴,举行一场无可挑剔的体面的婚礼,然后他们一起生活,养她的老,而不是把她送进敬老院。她和他们就是一场循环往复的付出与酬报的生存游戏。
敲钟人看着双妮子蹉跎着离开,但是,他又不能一直坐在井旁守着井口。如果当晚家里人找到学校的敲钟人,问他双妮子的下落,他一定会让他们去捞井。不过,投井是一件损人不利己的事情,让全村人跟着腻歪。
双妮子顺着河滩,朝胭脂河上游走去。河边,她看到了一群媳妇和婆子们蹲着洗衣服,洗好的衣服就晾在河滩的沙地上,花花绿绿广大片。她远远地站住,避开她们。她觉得她们的洗衣那么空虚,没有意思,大声的谈笑也格格不入。她留心着跟在洗衣的妇人身边的几个小孩子,脱得精光在浅水里练习狗刨和捉鱼,其中就有老大和老三。忽然,下起一场暴雨来,她忙着收衣服,他们顶着筐子往家跑,边跑就跑大了,跑进家门已经是两个精壮的小伙子了。在这片沙地上,他们曾经开出一片荒地,春天点花生,秋天收花生。一年洪涝,这片地就被彻底冲了,又荒下来。她记起他们小时候的样子,可是,去矿上千活之后,他们的模样和神情都变了,一点点模糊起来,她竟然一点点都想不起来了。他们只给她一个背影,烈日下,撅着屁股在田里割麦子,灰色裤子上有一块蓝色的大补丁。他们曾经是她的孩子,可是,长大以后就不再是了。他们只是家这个组织的成员,说不清楚为什么凑进来,大家在一起,然而,又只能在一起。
她远远地躲开那些洗衣的妇人,在松软的沙地上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流动的水波上,她清晰地看到了一张漂浮的脸,一张黑乎乎的苍老的婆子的脸。她已经有十几年都没有照过镜子了,她甚至早就忘了自己的模样,想象一下当年的模样也很吃力。过去的日子似乎过得比现在缓慢。然后,老蔫出现了,带给她心尖的痒,痒得她浑身发颤,牙根儿发酸,眯着眼,龇牙咧嘴。她还饱满年轻,乳房还是挺的,老蔫也不那么蔫,她还是个害羞的新媳妇。她一下子觉得穿过一层厚厚的障碍,进入了这个世界的背后,世界不是个平面的,人与人背后都暗藏着畜生的勾当,却秘而不宜,这份惊讶她偷偷地埋在心底,不知道跟谁去说。痒过之后,她就怀上老大,挺着个大肚子困难地弯腰收麦子,老大生在麦田里,牙齿就是剪子。那一年秋天,她就像一头驴一匹马那样开始痛快而不分地点地产下一个又一个。她不是在生孩子,而是在下崽,越来越轻而易举。邻居阎淑珍酸溜溜地说,还是双妮子能干,一撇腿就是一个小子。阎淑珍只有一个末丁男孩的赵小四。
天擦黑,老蔫回家,发现冷锅冷灶。同住在一个院子里,老二小两口子是单独起火的,从他们住的小屋里飘过来饭菜的味道,炖腌猪肉的香气刺激着老蔫的肠胃系统,他的嗅觉变得很贪婪,情不自禁地骂:他妈的臭小于!娶了媳妇忘了老子!他把锄头狠狠地靠在石礅旁,洗脸,洗手,爬到炕上去躺下,省一些力气。老四在外游荡,听说西街的老红毛,一个五官长得陡峭凌厉、头发火红且每天什么都不干的光棍汉,最近无意间得到一本奇书,照着书上写的能够请神和送神,就跑去找老红毛。小五和扬花跑回家看到没有晚饭吃,也并不介意,扔下书包,一人掰了半个凉玉米饼,兴冲冲地跑到街上去玩。
他被吵醒后,看到小五和杨花自作主张地在锅里搅玉米疙瘩,玉米面放些水、猪油、葱和盐,在锅子里不停地搅动,他们嘻嘻哈哈,在搅动当中找到了乐趣。
闷闷地吃过一顿玉米疙瘩,天黑透了,双妮子还没有回来,老蔫只好出去找。晚上,双妮子基本不出门,因为她有夜盲症。晚上什么都看不到,掉到坑里也不知道。他转了一圈,去了双妮子去聊天的人家,可是都没有,家家户户都要关门睡觉了。幸福村的人一向早睡早起,高枕无忧。
但是,在幸福村有一个人这些天每晚都惊醒着,他就是老杨拐。老杨拐看见老蔫急急地走过河滩,大声警告说:今晚小心地震,睡觉醒着点儿。一个月前,七月二十八号夜里三点四十主分发生的那场大地震,波及到幸福村,更像是一次发生在军营里的夜间紧急集合。地震在幸福村造成的损失加起来如下:牲口棚坍塌了一座,老槐树折了大枝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