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7期

作者:杨 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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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逃出猪圈的猪两头又被及时追回,两户人家茅房的墙塌掉。因为儿子在县广播站工作,消息灵通的老杨拐知道,在他慌乱地摸拐没摸到仅凭着一股急劲也跳到街上。就这个工夫,二座叫唐山的大城市夷为平地,二十多万个生命眨眼工夫就没了。所以,老杨拐说什么都要住在河滩上搭起的防震棚里,不肯回家爬回炕上。于是,人们都说,老杨被五八年修水库被石头砸断了腿,胆子也砸没了。但是,他坚持住在河滩防震棚里,时不时早起跟大家交流昨晚小小的震情,颇有曲高和寡、难觅知音的感觉。人们取笑他说,你把夜里过车当成了地震吧。老蔫听见老杨拐韵话,折返回来,忧心忡仲地说:我家双妮子找不见了。者杨拐安慰他说,人没事的,丢不了,可是要小心地震,会砸死人,会天开地裂呢。
  双妮子不知不觉翻过了学校后边的小山包,又翻过一道山梁……她跟着脚走,而脚跟着路走,后来就没有路了,胡乱走。她的头脑里是空白和混乱的,孩子们小时候的事情,自己小时候的事,发生的和想象的,混在了一起,脸上一阵哭,一阵笑,忽而,又心尖痒得一阵抓狂,恨不得抠出来跺碎了。
  四周都是荒野。这里她曾经来过的,但究竟是什么时候竟然记不得了。太阳一滑下,山脊,谷地里陡然变暗,温度骤然也降了下来。双妮子抬起手来,竟然看不到自己的手。平静的黑夜悄无声息地陡然降临。双妮子的夜盲症害她到了光线暗的地方跟瞎子一样了,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既不想哭,也不想呼叫。黑天,双妮子不出门,总是磕磕碰碰,黑天对手她来说是另外一个世界。
  唯一一次,若蔫用借来的自行车带着她,前面车大梁上坐着老大,骑到邻近的花山村着电影。那是一次奇异而可怕的经历。一路上,她坐在老蔫的背后,像是晃动在一个黑暗的大盒子里,紧紧抓着车子,汗都出来了。什么都看不到,只能感觉风从脸上吹过去,路上经过一条河,听见水流声,心里想着那该是一条银练似的河流,银色与黑色交织,质地一定像从未见过的布料,柔软凉滑,跟蛇的脊背一样。她先是笔直地坐在后边,过了河就改成趴在老蔫温暖的后背上,而这个后背慢慢变得很大很大,她可以非常依赖地趴在河中央的岛上,或者被太阳晒了一整天的暖洋洋的草垛子上。然后,远处出现韵一点火光越来越清晰,一场战斗在半空中打响,像是一场梦境的突然降临。屏幕上解放军正在歼灭敌军,硝烟四起。风掀起那张布帘,人影也不会掉下来,跟着一起抖动,喇叭里的声音像是被风吹得发抖,间或发出几声呼啸。黑夜像死一样的沉寂。想到这儿,在黑暗的谷地,在黑咕隆咚的地底下,在深深的黑色的海底下,在黑暗的浸泡当中,她突然觉得安全和平静了许多。
  黑的深处也不尽然是全黑的,她似乎能看见一些光彩和光斑的流动与雀跃,流动的夜风吹过树梢,钻进耳朵里,发出嗡嗡的和咝咝的声音。她躺下来,身下居然十分柔软和温暖,植物成熟的香气钻进了鼻子里,像躺在家里的炕上一样的舒适。
  她平静地骂着自己,用可以听见的声音,厉声地骂道:你这个该死的骚×婆娘啊,你这个该死的娘们儿,你怎么跟老蔫交代,你该怎么见他们,你送了他们去死,你知道不知道啊,你死也不会安生的。她像是责问又像是回答。一问一答,一唱一和,那声音,她听起来不像是自己的,倒像是其他什么人的耳语,沙哑,苍老,语速快而严厉,不留情面。
  骂了好二阵,她心里觉得好受了一些,虽然想着自己不该在这里,可是不由自主地放松了腰,平躺着,镰刀也从别着的腰里摸索着,解下来,放在手边上;摸摸一长串草绳子还在怀里,安心了许多。
  然后,她慢慢回忆了起来,这个地方,在老大还很小的时候的确来过一次。谷地里的草有一人多高,旺盛茂密,割也割不完,与其他的地方不同,这里的草虽然长在地上,却是干的,像是等待收割的麦田一样,全部是金黄色的,朝着一个方向微微谦卑地倒伏下去,像是受到过来自天上的平整巨大的压力,又像是强风不断吹拂的结果,非常容易燃烧,而且很耐烧。她割了一整天的草,累得腰像是要折掉一样。一边割,一边把草扎成许多个硬邦邦的“小个子”。傍晚的时候,她也只背走了一多半,剩下的小个子只能等什么时候有时间来取。老大不哭不闹地看着她干活,回家的时候,她只能牵着他的小手让他自己走。他的小手小得像是能在手掌心化掉一样,连他的小屁股也是香喷喷的呢。老大是个憨直的孩子,竟然一直跟着走回家去,足有近十里路,他走路的姿势都是一瘸一拐的了,第二天两条腿肿得无法下地。到了老二老三,后边的孩子父个接着一个,她对他们的记忆反倒不怎么深了。老三是个非常缠磨人的孩子,总是要黏在身上,总要抱,否则就要哭,晚上也是容易惊心,容易害怕,要睡在身边。那么,在地下,有老大和老三两兄弟做伴,他们也该好过一些的。
  想着,想着,双妮子就看见了两个孩子双双站在跟前,黑脸黑衣,衣服齐整,说,娘啊,我们好好的呢,你根本不用惦记着,也不用去那些旧地方再找了。窗户纸黑乎乎的,没有一点儿亮光照进来。双妮子说,你们走近些,让我看清楚些吧,我怎么一点儿也看不清楚你们的模样哪。天太黑了,她拼命地睁大眼腈却什么也看不到,好像她又是闭着眼睛的,眼皮重得像山一样,无论如何抬不起来。她摸索着起身模模糊糊地开箱柜,摸出新衣服,换衣服,穿鞋,说,你们等等我,等我穿戴整齐了一起走吧。可是,他们不听,吱呀呀推门迈步就往外走,转眼就不见了。她一急,身体还在炕上呢,怎么也不听使唤,大叫:你们真的埋怨我哩!伸出手去,上身探起来,一下子就扑空了。
  她在噩梦里惊出一身的冷汗,睁眼看见一只猫头鹰睁着明烛一样硕大钓眼停在头顶的矮树上,扑扇着翅膀飞到不远处的另外一棵上面。她转醒过来,想,能在黑地里跟自己的孩子们待一会儿也好吧,他们到死都会埋怨她,她还没给他们热闹风光地娶上媳妇呢。这样躺着,脸上不知不觉地泪水纵横。
  她忽然意识到是在夜里,而且竟然看得十分清楚,周围像水洗一样亮堂堂的。不知道过了多久,月亮已经升到了天上。双妮子看清了黑暗褪去的真面目,像是一阵黑潮忽然褪去后,蓝色的水面浮起来,烘托着山岭。在黑暗的丧布突然揭去之后。一切重新找回了原来的面貌,变得清澈和透明起来。这肘候,她又忽然记起了很多自己小时候的事,想起那些已经不在的亲人和邻里,个个都宛燃如生,想起小时候山谷曾经给予过的许多奇迹。一九四三年的夏天闹洪涝灾,颗粒无收,日本鬼子扫荡,家家躲到山里去,回来时见到烧毁的村庄,颓塌的屋无片瓦,粮食更是没有剩下丝毫。但是,天不绝人,到了秋天天气转凉,谷地里野生的枣树红果累累,摇一摇就落下满地,有的树下,铺了厚厚的一层红红的落枣,人们就是靠着这些枣子浩了下来。想到这里,她爬起来。既然她看得清,就没有理由继续躺着啊。
  四周是蔓延无际的茅草,即使是在月色下也能看到它们金黄的颜色,像是一场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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