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7期
煤
作者:杨 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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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野火,发出一声暴烈的噼啪声,更像诚实的庄户主的麦田一样厚实和浓密,摸在手里,干爽爽,飒粒粒的,又有一定的韧性,秆茎上像是涂过一层蜜蜡似的润滑,说不清这是什么植物,天生下来就是为了收割和燃烧。这片丰收的谷地,像是一个丰腴的妇人的肢体宽容地呈现在面前,呼唤她的收割,而她成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富人,只需要举起她的镰刀,这片神秘的山谷就把最牢厚的礼物让她带回家去祭奠亲人。她曾经偶然闯入到这里,但是,却莫名其妙没再回来过,完全给忘了。多年前,那些割下来的小个子,经过风吹日晒雨淋定然重又变成泥,再次成为等待她镰刀割下的金黄的茅草。也许,她上次来的根本不是这里,而是相反方向的另外一个山谷。
她毫不迟疑地挥动镰刀,左手一挥,就拢住了一把,几乎不用费太大的力气,一把草就从根部齐齐地断下来,攥在手里了,两只手交替着前进。她的两个孩子也会帮助他吧,他们在黑暗的地底下一镐一镐地凿动那些煤块,用铁锹铲进小车里的时候,也有现在这样刹那的喜悦,极其虚幻的富有和幸福的感觉。她每一次镰刀割下去的时候,听到利刃和干草摩擦发出的清脆的刺啦刺啦的声音,像是炉膛里的干柴燃烧的声音,接连不断,火苗兴奋而热烈地舞动着,不受控制地跳动,纯粹的快乐,上下左右闪动,把她和全家人的脸都映得红彤彤和热乎乎的。
老蔫前半夜没有合眼,猜不出,好好的,双妮子怎么会突然离家出走。与他一样没有合眼的是河滩里的老杨拐。他今晚无论如何睡不塌实,总觉得会发生地震,会天塌地陷,世界末日,那个时候,他该往幸福村四面八方的哪一个方向跑呢?山会被吞掉,房子和人都会,那么,他无论怎么跑,如果大地追着他开裂,怎么样跑也都没有用。
各自想着心事,老蔫无奈地笃定,双妮子一定是娘家突然有什么急事给叫回去了,这样想着,后半夜也就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鸡叫三遍,东方天色大亮,而后就亮得越来越快了,曙光一层层抢着似的镀上去。今天是个绝好的大晴天。
一座两人多高的茅草的山包在街上缓慢地移动,正是一夜未归的双妮子。
老杨拐伴着东方红的旋律钻出了防震棚,见到双妮子一大早就割了这许多的茅草回来,惊讶不已,追着在后边问:一大早起,你哪里割到这么些个茅草呢?双妮子不应声,缓步地往家走。双妮子平常不是这样的,她是个喜欢说笑又很有分寸的妇人,老老少少都挑不出她什么毛病来。大早晨起来,为什么偏偏冷落他老杨拐呢?老杨拐想不通,又是个较真的人。铁匠铺打下的经典的铁杖“咚咚”地敲过街面,追到了双妮子前头。然而,老杨拐却被双妮子那倦得没有人色的脸唬住了,默默让开路去。她像是脱干了水,脸皱巴巴的,眼睛反倒一下子突出了,黑漆漆,深不见底。她低下头,依旧慢慢只顾往前走。
两天以后,一辆卡车拉来一口红色薄皮棺材,里面挤挤地盛了老大和老三的尸首。幸福村的人这才知道,悄无声息的,原来是双妮子在煤矿上工作的两个儿子都出事了。
双妮子杀了一只鸡,死活要留矿上的领导和司机大哥们吃饭。起初他们不肯,可是实在拗不过双妮子的盛情。矿上的塌方死了一百多口人,采自死者家属舶盛情款待他们第一次见到。饭是吃过了,两个人确实也是饿了,肚子饱了,心里却堵得难受。双妮子拉着他们看墙上唯一的一张黑白全家福,有老大和老三留下的唯一的影像,给他们看红砖砌成的煤池,里面还有不少无烟煤块,是很好的煤,就像空降在这个破败农家院子里不和谐之物。他们不知道,这个农妇怎么还能如此每天看着这些煤,他们对这些黑石头块子可是恨死了又离不开。然后,他们被院子当中山一样的金黄的茅草吸引了目光,说,这是什么草哩,长得真是怪。它们埋在地底下就会变成媒,多少年之后就能烧。双妮子冷静地对他们说,这是我家老三说的呢。
一条命就值一百五十块钱。人们在私下里心情复杂地说。一百五十块钱在当时的幸福村也是不小的数目呢。有人亲眼看见,双妮子本来是坐在炕边上的,赶紧站了起来,紧走几步去,双手从矿上领导的手中接下那个元一张的票子,薄薄的二摞,然而,她的身体摇晃得那么厉害,差一点儿就摔倒在地上。
七六年底,双妮子开了幸福村的第一家机器磨面的磨坊,这个,问谁谁都能告诉你。
(责任编辑 宁小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