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7期
目光似血
作者:胡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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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那年,高烧不退,送到镇压院,烧是退了,却落下一个毕哑病。两人带栓子去城里大医院,医生说做手术可以恢复,只是费用太高。范素珍不能让栓子变成半哑,费用再高也要做。范素珍和大全没有回村,两人租了间房大全在工地搞建筑,范素珍捡垃圾。两年后她和大全揣着钱去医院,半路上钱被偷了大全连急带气,一病不起。范素珍两眼茫茫几乎疯了。没办法,她又回到村里。当时,镇里推广“寒穗”莜麦,据说这种莜麦产量高,每斤能卖到九毛多。范素珍除了种自家的地,又承包了二十亩。全村几乎种的都是“寒穗”,整个夏日,村庄上空飘着浓烈的麦香。出穗时,人们发现了问题,穗头是黑的,用手一搓,没有奶液,全是炭灰。那不是一亩两亩,几于亩呀。大面积的黑穗病说明种子有问题,镇上说是给答复,却迟迟没动静。于是一村子人涌到县里,找提供种子的公司算账,但没想到闹出了人命,最终只退回了种子款。
第二年,村里零零星星有人种菜,范素珍也跟着种。种了一亩,挣了两千。次年,她打了两口井,一下种了十亩。村民也开始大面积种菜,镇里介绍了一家蔬菜公司,要种菜户和蔬菜公司签协议,以免到时卖不出去。蔬菜公司说生菜价格高,一斤按八毛钱收,于是人们都种生菜。菜上市时,蔬菜公司面儿都没露,别的菜贩子只出两毛,人们都撑着不卖,等撑不住时,一毛钱也没人要了,满地都是腐烂的生菜,空气都臭烘烘的。
村民就这样赔垮了。
那年,村里死了两个人,王进元和二全女人,王进元受不了打击,加之女人闹离婚,上吊了,二全的女人嚼了鼠药。虽死法不同,却都和菜有关。
范素珍没有自杀,却从此变得丢三落四,像丢了魂。要不是杨文广,她不知日子该怎么过下去。她感谢杨文广,整个村子都应该感谢杨文广。世事难料,人心难测,最后的结果却是村民整体和杨文广对立。范素珍站在杨文广一边,自然也被孤立。
杨文广的菜站日渐红火,这种对立就更紧张、更明显了。满地都是火药味,每个人的目光都像导火索,一触即发。没人能把杨文,广怎样,像二全这种明着闹的没几个。但范素珍能感觉出来,总有那么一天,究竟是怎样的二天,范素珍说不上来。范素珍常常被噩梦惊醒,她不敢跟杨文广说。杨文广听不进去,况且,该怎么说呢?
村民对范素珍的愤恨、鄙夷甚至超过对杨文广的仇视。他们不敢把杨文广咋样,却敢往范素珍脸上吐唾沫。范素珍几次萌生离开杨文广的念头,最后都打消了。栓子做了二次声带手术,大夫说至少得做两次才能恢复。那就是说,范素珍必须挣足够的钱。无论她种什么菜,杨文广总是以最高价收购,而且,还给她一份工资。她一个做母亲的,还能做出什么选择?
4
半夜,杨文广梦见了弟弟杨文义。
杨文广闭上眼,杨文义血汪汪的目光便溜过来,他凄厉的叫喊如寒光闪闪的刀子,刮着杨文广的每根神经。
杨文广父母早亡,他和杨文义差不多是由全村人养大的。今天这个给五斤面,明天那个给三斤米,尽管吃不上一顿饱饭,但日子能勉强过下去。吃不饱的时候,两人就挖空心思,夏日挖野菜采蘑菇,冬日套兔子捡冻死的喜鹊。杨文广每天睁开眼,首先想的是拿什么填肚子。那年夏天,杨文广兄弟俩采了一大筐蘑菇。他只吃了一碗,余下的全让杨文义吃了。半夜,杨文义头疼恶心,全身肿得像馒头,脑袋也走了形儿。杨文广急忙跑出去喊人,那些人都说杨文义这样子怕是没救了,吃毒蘑菇没有活过来的。后来有人端来一碗醋给他灌了下去,第三天,杨文义才总算死里逃生。
没娘的杨文广从那时学会了谦恭,不管窝着多糟心的事,笑脸依然相迎,含着卑微和感激。那时的杨文广没和村里的孩子打过架,有时别的孩子骂两句,抑或捣几拳头,杨文广都能忍。他能报答的只有这个,可杨文义却不行,他嘴没杨文广甜,脾气也暴,常常闯祸。
成人后,杨文广知恩图报,他是壮劳力,有的是力气。谁要说,文广,我的地黄透了,割不过来,杨文广提着镰刀就去了。谁要说,你的地咋锄的,一根杂草也没有,杨文广马上会扛着锄头帮人锄地去。
芹菜也是杨文广报恩的结果。
那时,芹菜还没这么臃肿,条杆子细,脸盘子粉,除了说话刻薄点儿,各方面都不错,走路头仰得高高的,目光从不往杨文广身上落。芹菜处了一个对象,被搞大了肚子,还被人蹬了。芹菜经受不住打击,精神失常,常常露着白晃晃的肚子在街上乱跑。芹菜的父亲王保出面,让杨文广把芹菜娶了,杨文广闷着脸不吱声。王保说,她是疯点儿,总归是女人。杨文广听出后边的意思,除了娶芹菜这样的疯女人,你还能娶谁?王保说,兴许找个男人她就好了,文广,你帮帮叔这个忙。一个“忙”字如重重的锤子,击得杨文广站立不稳。杨文广可以背二百斤的麻袋,却承受不起王保的重压。王保家的东西,杨文广兄弟俩吃过喝过也穿过,那年杨文义烧伤,王保还亲自送来獾子油。那一点一滴,杨文广都记着。杨文广还能怎样,总不能让王保给他下跪。
娶亲那天,芹菜再次发疯。杨文广从街上把她背回家,芹菜醒来就闹,到处乱抓乱挠。杨文广按不住,狠狠擂她一拳,倒把她打老实了。芹菜的疯病不治而愈,杨文广心里却结了疙瘩。
杨文广发誓好好给杨文义娶个媳妇,而不是捡别人扔的垃圾。目标明确,做起来可不容易。首先戛盖三间房,至少也得砖包皮,还要准备彩礼,没有三万块钱,甭想把媳妇娶进门。杨文广兄弟俩忙活一年,除了攒点口粮,也没实现这个愿望。杨文广把宝押在“寒穗”莜麦上。他算了一笔账,每亩打三百斤,每斤九毛,就是二百七,除去种子、化肥、提留,每亩纯收人二百,三十亩地就是六千。再干别的挣点儿,三年就能给杨文义娶房媳妇。谁想“寒穗”到头来却成了黑穗,收获的是一片寒心。
那阵子,村里死气沉沉。杨文广不愿意呆在村子里,他不能看见满地的黑穗。
一天,杨文广拖着僵硬的身子回到村里,一群人正围着杨文义和刘永老汉。杨文义喝得醉醺醺的,硬说刘水老汉踩了他的脚,非要踩刘水老汉一下。杨文广拽开杨文义,骂他黄汤灌迷了眼。杨文义一把将杨文广推开,你少管,不用你管。杨文广踢他一脚,杨文义回了一拳。这还是杨文义第一次还手。杨文广火了,兄弟俩在当街打起来。等被人拉开,兄弟俩皆挂了彩,坐在地上互相瞪着,眼里再没有愤怒,而是深深的悲伤。
刘水老汉说,谁也甭怨,就怨该死的莜麦。
李义说,是种子公司坑了咱,还有镇里,都他妈不是好东西。
众人七嘴八舌地骂,咱不能就这么算了,怎么也得讨个说法,这笔账得好好算算……
杨文广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等说到需要一个人牵头时,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杨文广脸上。
刘水老汉拍拍杨文广的肩,文广,你脑瓜子活,这个头你得牵。
旁边有人附和,你胆子也大,这个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