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9期

轮椅

作者:乔 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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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父和姑姑住了大约一共有十天。一个医院一个医院地挂号,就诊,检查,拍片,取片,等结论,几个医院跑下来,是需要这么多时间的。他们走了之后,全家如释重负。爸爸妈妈当然不吵了。安慰似的带她和姐姐上公园,还去照相馆照了一张全家照。妈妈做了最拿手的清蒸鱼。姑姑和姑父呆这么几天,妈妈没有买过一条鱼。
  晏琪大学毕业那年,父母旅游途中顺便拐到学校去接她。回来的时候,他们路过姑姑的小城,到他们家看了看。他们自然很热情。姑姑在厨房洗刚买来的葡萄,姑父灵活地在他们的平房小院里摇动着他的轮椅,一盘一盘地给他们递过去。他的脸上焕发着奕奕神采。
  午饭是在离姑姑家不远的饭店里,肯定是他们能奉献的最丰盛的美味了。饭桌上,姑父大方地回忆起他们在安城的日子,从从容容地给父亲敬酒,对他们全家表示了隆重的感谢和欢迎。母亲和姑姑耳朵贴着耳朵,私私密密地说着家长里短。晏琪早早吃完,百无聊赖地坐在饭店的大堂里。门外槐树的阴影打在巨大的玻璃窗上,又一寸一寸短去,变得微小,再微小。晏琪转过头,不再看。一切都是真的,可也还是那么假。谁喜欢阴影呢?那是彼此的耻辱和黯淡。能避开的为什么不避开?能忘却的为什么不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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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晏琪选定的第一个地点是好又多超市。这是一家中型超市,在一个比较背的巷口。她以前曾经路过,没有进去买过东西。她不想到熟悉的地方去冒被认出的危险。她想要的就是这种:一看到她,他们就觉得她坐在轮椅上已经很久了。她和轮椅已经天然一体。
  她要陈姐等在门口。有个人帮着取东西付账,此行还有什么意思?
  货架之间的通道还是很宽的。她慢慢地摇进去。前两道货架都是日用百货。她一眼就看到了袜子。今年流行彩妆,袜子的颜色也很艳。粉紫淡朱,怡然悦目。她走到一个品牌专柜前,想取一双天鹅绒的长筒袜来看看,伸伸手,够不着。
  她要的就是这够不着。
  手怔在半空,她忽然想起,以往她是不用说话的,在哪里一站都有人主动询问:小姐您需要什么?小姐我可以帮助您吗?小姐这是今年最新款的……现在,那些服务员都在忙着打发别人,那些健康的,双腿修长的女人。她坐在这里,就没人看到她么?高度一米,就这么不容易被人发现么?还是觉得,一个坐轮椅的女人选用长筒袜的可能性就是这么不值一理的?
  “小姐。”她叫。
  一个服务员走过来。
  “请给我取这个袜子。”
  “是要给别人带吗?”服务员说,“最好是请本人来看。长筒袜是需要试的。”
  “我就是本人。”晏琪的语气有点儿挑衅。
  女孩子看看晏琪,上上下下——主要是下。宽容地取下来,递给她。晏琪拿在手里,索然无味地看了一眼,又递回去。
  食品区。她看见了“牵手”橙汁。是含果肉的那种,看起来很有厚度。曾经的恋爱史里,她用情最深的一个男子,最喜欢喝的就是这个牌子的橙汁。
  橙汁在最底层的一格。她尝试着往下弯腰,尽最大努力也没有碰到。环顾四周,有一个服务员正在货架那端,远远地看着她。年龄比刚才那个女孩子大一些。“请帮忙。”她说。服务员慢吞吞地走过来:“你要吗?”“我想看看。”“就在那儿放着。看呗。”晏琪愤怒了。她当然要愤怒:“我想拿在手里看看。”
  “到时候你带着果汁怎么摇回去啊?”
  “我可以喝掉再回去。”晏琪答复的速度极其快。
  “上厕所很不方便的。”
  “那是我的事。”晏琪说,“我也可以不买,但我有权利拿在手里看看。”
  两个人互相盯着。晏琪觉得眼睛里都快冒火了:“我要投诉你们超市。”
  “那我可要吓死了。”服务员冷笑。她慢慢弯下腰,仿佛弯腰是世界上最郑重的事。然后她把果汁递给晏琪,完全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做派。
  “脾气太烈对身体是没好处的。”她又说。转身离开了。
  晏琪拿着那瓶果汁,气得发抖。她不会买的。她实现了她的目的:拿在手里看看。同时她还收获了携带不便上厕所不便发脾气对身体不好等诸多提醒。她真没想到会遇上这么鲜明的轻视:轻视她的尊严,她的需要,她的骄傲。她真想站起来,走到那个服务员面前,拿着橙汁甩到她的脸上。
  这幻想的情形让她笑了。她的笑容被服务员看在眼里——她一直都在盯着晏琪。她马上也露出一个笑容。晏琪读懂了她笑里的两个字:有病。
  正如无法把橙汁取出一样,晏琪也知道自己无法把橙汁放回原位。她把手靠近地面,咚的一声丢了下去。
  摇出超市,陈姐不知到哪里去了。晏琪一个人呆在廊上。廊下是台阶,虽然台阶中间有斜面,可她还是想等等陈姐。她怕控制得不好。如果是失手就太丢脸了。
  一个男人也从超市里走出来。高大的身材有些佝偻。他和她并排站在廊上,互相看了一眼,面容有些熟悉。于是互相又看一眼。晏琪想起来了,他是她姐姐的同学,追过她,在她上高中的时候。他考上大学两年了,她还在读高三。他拼命地给她写信,说她是天使,是他全部的希望,是他此生不渝的美神。每封信她都读了,但没有回过一封。后来他的信越来越少,直至没有。她还留着那些信。这些话她更是清楚地记得。因为这些话与她有关。
  他的目光也停在她的脸上。游开,又停住。他有些专注地看着她。他们已经十几年没见了。
  “小琪么?”他犹疑地叫道。
  晏琪笑笑。他的名字,她忘掉了。他还记得她的名字,让她有点儿赢了什么的喜悦。
  “你的……是腿么?”
  晏琪点头。她怕自己笑出来,连忙垂下眼睛,看着脚尖。她的神情很落魄吧?
  “怎么成这样的?”他说。
  “车祸。”
  “什么时候?”
  “最近。”
  “没什么大问题吧?”
  “还能多大?”
  他严肃而焦虑的神情让她也不由得端庄起来。有一个瞬间,她想告诉他真相,但下一个瞬间,她便改了主意。
  “你……结婚了么?”男人更加犹疑。对于一个坐着轮椅的姑娘,这是个值得犹疑的问题。
  “谁要我啊?”这次,晏琪本想是笑着说的,但没能笑出来。
  “听说你在报社工作
  “休息了。”这个样子,能不休息么?单看去,句句是实话。连在一起,却是一篇隐秘的谎言。晏琪知道,在这里,无需多话,他会主动把休息理解成退休或下岗。
  男人沉默。
  “你怎么样?”晏琪问。
  “可以。”男人说。晏琪在一本杂志上看过一篇名为《深层话语》的文章,其中有一段大意是说,女人面对异性总要夸张幸福,男人面对异性总要夸张不幸,所以,男人说很不好,其实就是凑合。说凑合,就是可以。说可以,就是不错。女人则相反。 这么说,他过得不错。 “我现在在外贸局。我爱人在工商局,孩子在市直幼儿园上大班。他们还在里面,一会儿就出来了。”他一口气不停地汇报着自己的家庭,仿佛怕被什么卡住。看得出,他无法掩饰自己的满足——还有庆幸:幸亏当初被拒绝了。幸亏后来没再写信。幸亏没和你成一家。幸亏,幸亏,幸亏啊幸亏。
  晏琪的心一点点地沉下去。沉下去。她用目光搜索着陈姐,每一分钟都是煎熬。你再不出现我就扣你工资。她暗暗说。
  “爸爸!”一个小男孩拿着一包果冻跑出来,身后跟着一个微微发福的女人。女人很白皙,白皙得有点儿冷。男人把晏琪和他们做了互相介绍,看着晏琪,女人的脸呈现出了明显的解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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