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2期
敲狗
作者:欧阳黔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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烫得发痛,可他每次都是这样。仿佛他不这样被烫一下就对不起狗一样。徒弟刚来时就见师傅的手被烫,很想给师傅说,有很多办法可以不烫手,比如,抓狗蹄子之前先抓一把凉水,或者一个铁夹使力不够,再多一个铁夹。但徒弟就是徒弟,徒弟教师傅,在这一带是最不敬的事。师傅这么干,徒弟当然也只能这么干。有一次,徒弟终于忍不住说,师傅烫了手怎么办?徒弟说的话,当然不是讲师傅的手,师傅的手天天被烫已经千锤百炼了,徒弟甚至怀疑师傅的手早没了痛感,师傅的嘴巴又是嘘唏又是对着手吹气,可是烫的痛感并未上脸。徒弟知道自己的手,只要是被什么一烫,脸比手更容易让人知道二—被烫了。徒弟由此认为,师傅的嘘唏和对手吹气只是个习惯。是呀!徒弟只见过嘴巴对冬天的冷手吹热气。
徒弟问师傅烫了手怎么办,当然不包括师傅的手。徒弟这样问是想找一个师傅同意的理由,使他可以用不烫手的办法去抓烫水里的狗蹄。但是师傅的回答却不给他任何理由。师傅把手伸到徒弟眼前晃动,说烫什么手,我烫了几十年。不要怕烫,手比哪样都快,水还没来及烫手就离手了嘛!干活嘛就要像干活的样子。徒弟说,师傅真烫手哩!师傅说,烫了也不要紧,去擦点狗油,一会儿就好了。再说烫多了就不烫了。
厨子接过徒弟递到手的刀片,习惯性地用拇指试了试锋口,然后像刮胡子一样刮起了狗毛。刀锋所到之处,泛起白条条的狗皮来。厨子说,刀锋落在皮上,不能轻也不能过重,别破了皮子。下手要快,毛皮凉了就刮不下来了。
徒弟在师傅的吩咐中点着头,却不太认真看刀锋和狗皮,他用心地看着师傅的手,师傅的手红中带着紫色,看来的确烫得不轻。狗毛热气腾腾,烫水在刀锋的起刮处不断地流出来,流过刀片流过师傅的手又流到地上。地上被烫水热起了水泡沫,水泡沫顺着地势又流过那关狗的铁笼子,那铁钳子里眯着眼的狗被散发着热气的狗味道熏得站了起来,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厨子看。
狗的一身毛,根本经不起厨子手里的刀锋几次来回就光了,狗赤条条地被倒提起来,又被挂到树杈上。厨子以欣赏的目光看着狗,然后用他那双微紫色的手掌,在狗白光光的身子上溜了溜说,看见没有,这样才好。
徒弟下意识把手掌在围裙上擦了擦,说下回我来刮。
厨子赞许地说,好,什么事就怕认真,只要认真,哪样都能干好。
徒弟被师傅的赞许弄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他双手把尖刀递给师傅诚恳地说,我再看您开一次膛,我肯定就会了。下一回我来。
厨子接过刀,先是用刀尖小心翼翼地把狗胸狗肚上的皮划开,然后挥小斧子砍开胸腔,又用尖刀割开狗肚肌。厨子一边伸双手去掏狗的内脏,一边对徒弟说,狗一身都是宝,特别是狗肝狗肠是大补之物。
徒弟看见狗的内脏在师傅的手里一股脑进了木盆,心里还是一阵恶,虽然他已不止一次看见这样的情景。他只能去端盆子,把内脏清理出来洗干净是他无法逃脱的事。师傅要去烧狗,怎么烧师傅还未告诉他。他只看见,每次师傅提起湿漉漉的白条条的狗去了后院,出来时,狗身子已是黄澄澄的模样。徒弟知道这是用干草烧烤出来的,他家里宰羊后也是要用稻草或麦秆烧烤一下的,烧烤的时间很短,一般就几分钟,收干水汽就行。师傅是不是用稻草或麦秆来烧烤狗,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师傅后院没有稻草或麦秆。他曾问过师傅,狗咋个就黄澄澄的了,用的什么草。师傅说,干香草。他又问,干香草是什么草。师傅闻言没有吭气。徒弟以为师傅没听好,又问,什么是干香草?师傅说,师傅不想说的,就是你暂时不该知道的。
徒弟还有不知道的,是师傅怎样把狗体内所有的骨头都取了出来,而又不伤及任何一小块狗皮。徒弟更不知道的,是那一锅芳香四溢的汤到底放了些什么。徒弟知道,光靠平常的八角、草果、鱼香等香料是没法做出这种汤来的。煮熟了的整只狗黄澄澄的油光光的,往灶台上一放,那汤又在狗旁翻滚着异香,没有过路的食客不停下来解馋的,而且回头客几乎是百分之百。真正懂得吃花江狗肉的人是从不吃外地的所谓花江狗肉,或者是吃过花江镇上的花江狗肉的人,也决不会吃外地的花江狗肉。就像喝国酒茅台一样,喝不到正宗的,你就别喝。是嘛!哪来这么多的国酒,哪来这么多的花江狗。
花江狗是花江大峡谷特有的一种土狗。这狗个不大,最大不过十余公斤,一般的成年狗都在七八公斤上下。这里的人家绝大部分是不吃狗肉的,可就是那小部分人家吃狗,却吃出了名气吃出了经验来。这里吃狗的人都有一黄二黑三花四白之说。都是狗肉,为什么黄狗肉上乘而白狗肉下乘,也只有这些老吃狗肉的主儿知道其中的微小差异。
花江狗繁衍力很强,一般一年一胎,一胎生下来多达七八只小狗。一胎生一只或两只小狗的母狗极少。于是便有歌谣唱狗道,一龙二虎三狼四鼠。这歌谣说明了花江狗生一胎一仔、二仔罕见而珍贵,生四只以上便为平淡无奇了。
一般人家最多留两只狗来看家护院,其余都送人。大多数人家是不卖狗的,小狗更是不会卖。在乡场上,出卖的东西很多,如鸡鸭牛羊猪马,就是没有出卖狗的。这里流传着一个古老的训诫——卖猪富,卖狗穷。有年轻人问,卖狗为何就穷?老人说,你家连看家的狗都给卖了,还有哪样不能卖的?不穷才怪呢。
这一带人家从古到今一直坚持着不卖狗的祖规,就是有人好吃狗,也是自家养了狗来敲。这一带的人家对好吃狗的人是有看法的,老人们教育子女说,连狗都要吃的人,良心一定不善。你们看看,人们鄙视的所谓狗肉朋友是什么?狗肉朋友就是有吃有穿聚在一起,一旦有事就出卖良心的朋友。有些子女听话,有些子女却不以为然,说总不能说吃狗肉的人就是坏人吧!老人说,不是坏人也不是善人吧!有子女反驳说,要善良就别吃肉,当和尚去。
这样的争论在这一带经常发生,特别是花江镇形成了一条街的狗肉馆以后。有人继续坚持不卖狗,有人忍不住卖了狗。一条街有十几家狗肉馆,每天要敲几十条狗才够吃。狗价不断地上涨,从原来三十元一只到五十元一只,最后涨到了一百元一只。为了钱,不少人家加入了卖狗的行列。也有人自家没有了狗就偷别人家的狗卖。这便使更多的人家加入了卖狗的行列,理由是,与其被别人偷掉,还不如换点钱来用。有这样的理由存在,必然也有那样的理由存在,这个那样的理由就是再缺钱用,也不卖狗。这样的理由和那样的理由是矛盾的,这个矛盾有时候逗得一家人为之争吵甚至打架。
徒弟来到狗肉馆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只见过为狗吵架的,还未见过为狗打架的。这吵架的事一般都发生在送狗来的时候,花江狗对主人很忠诚很温顺,对外人却是又凶又恶。一般情况下,主人卖了狗,厨子在付钱之前,会拿一条绳索要求狗的主人套上狗脖子。厨于是不会去套狗脖子的,怕咬。也常遇见只卖狗不给套狗脖子的主人。厨子也无奈,照样付钱。狗是越来越少了,狗肉馆却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