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2期

谁人得似张公子

作者:李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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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八一六年(元和十一年),人称鬼才的诗人李贺,像一颗殒星,在天空发出炫目的光亮以后,迅即消失。才二十六岁的天才,突然夭折殒谢,对唐代中后期的文坛而言,实在不是一个好的兆头。随之而来的,八一九年(元和十四年)柳宗元卒,八二四年(长庆四年)韩愈卒,八三一年(太和五年)元稹卒,八四二年(会昌二年)刘禹锡卒,八四三年(会昌三年)贾岛卒。真有点像秋末初冬,风吹霜打一样,树叶纷纷凋零,仅剩下光秃秃的枝干了,一片肃杀萧条景象。白居易环顾左右,也不禁生出“闲日一思旧,旧游如目前。再思今何在,零落归下泉”的孤家寡人感。
  在中国,至少在唐朝,文学的兴衰,与国家的命运,与时代的精神,是紧密扣系在一起的。国力强盛,文坛则满园春色,万紫千红。国事衰微,文人则凋零殒落,一蹶不振。进入九世纪以来,由于节度之战,朋党之争,甘露之变,宦官之祸,帝国便日益地陷入内忧外患之中,无法自拔,一直到黄巢暴动,走向灭亡为止。这一段如今称之为“晚唐”的中国文坛,实际已是强弩之末,比之盛唐的璀璨诗篇,中唐的珠玑文章,根本不能同日而语了。
  而到了公元八四六年(武宗会昌六年),时维八月,唯一剩下的,称得上承前启后的扛鼎人物白居易,也终于老死于洛阳履道里他的府邸里,这年他七十四岁。在唐代,活到这把岁数,算是高寿了。他的死,也标志着唐诗的命运,即将走向终点。
  我一直认为,杜牧这首《登九峰楼寄张祜》的七律,作于白居易的死年,绝非偶然。而差不多同时,住在江苏丹阳寓地的张祜,接到杜牧的一件特快专递,邀其池州一游,也不是无意的巧合。显然,任侠仗义,高蹈慷慨的杜牧,把白居易之死,看作张祜有可能得到翻身的一次机会。通常情况下,按照中国的政治生态,文学前辈健在的时候,哪怕只剩下一口气,那话语霸权的余威,在官方、半官方的护卫下,仍有很大的覆盖力。但老人家驾鹤西去,有关方面不那么拘泥的话,网开一面,也许有可能给张祜平反、改正。好像唐朝没有落实政策这一说,杜牧忙活了半天,张祜也未能圆了他释褐为宦的梦。
  无论如何,老朋友的盛情难却,张祜一路车船劳顿,风尘仆仆,赶到安徽贵溪。那时,诗人必须当官才有好生活,一介布衣的张祜,就没有为池州刺史的杜牧牛皮了。一位地方首长,手中的公权力,做这样的东道主,住好吃好玩好谅不难。杜牧以前没邀请过张祜,以后也再未邀请,从那首凡读唐诗者无不知的“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的七绝,我们知道,要想充分领略皖南的美,那斜风细雨,布谷催耕,那鱼跃碧水,杏花江南,那炊烟袅袅,柳丝搦搦,那黛山渐碧,桃汛泛滥的阳春三月,才是最有情调,最有魅力的季节。
  那为什么不选择春天,而安排在秋天呢?显然,八月份白老先生撒手人寰,是这两位年轻人迫不及待要相聚一下,要宣泄一下的重要因素。如今,他俩无论怎样信口雌黄,老先生也不可能从他埋葬于洛阳龙门的墓穴里,跳出来弹压了。
  杜牧和张祜,一个落拓不羁,一个风流蕴藉,都属于早年得意的青年才俊,有点嚣张,有点狂妄,惹得老人家不高兴,自是不在话下。现在也弄不清楚是杜牧发难在先,还是白居易串通元稹收拾张祜在后,还是老先生看不惯张祜的狂妄而动手在先,还是杜牧为他的朋友出这口恶气而滋事在后,才有了这场文坛公案。
  平心而论,杜牧在他所写的《李戡墓志铭》里,借李戡之口,攻击自居易和元稹,实在是相当个人意气的。其实,他本人“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诗句,说明他不是道学君子,可他批判的语气,却成了极端的原教旨主义者,也是不令人信服的。“有元、白者,纤艳不逞,非庄士雅人,多为其所破坏。”又说:“淫词媟语,冬寒夏热,入人肌骨,不可除去,吾无位,不得用法以治之。”
  这当然要让白老先生很不受用的了,什么玩艺,你敢张嘴说我,你写的那些东西,比我还不成体统呢!
  人上了年岁,第一,容易敏感激动;第二,容易疑神见鬼;第三,容易轻信谗言;第四,容易诉诸非理性行为。休看那时没有小报造谣,媒体裹乱,书商炒作,出版社起哄,我估计老爷子,被杜牧这番上纲上线到“用法以治之”的声讨,肯定血压升高,心律失常,得赶紧派人找御医,去开牛黄清心丸的。
  白老虽老,可还没有糊涂,只是眼神早就不济,耳朵一直没有重听,对梗着脖子,扬着脑袋,擦肩而过,连招呼也不打的年轻同行,也许眼错不见,不致心烦。但年轻人拉圈子,立码头,占地盘,口出不逊,这种样子的张狂,就成为“孰可忍,是不可忍”的可恶行为了。
  再说了,这文坛之上,无论古今,哪位重磅人物身边,没有几个马仔,跑前跑后,通风报信,没有一二蔑片,捣捣鼓鼓,添油加醋呢?就看当下京沪两地的文学圈子里面,那些常见于刊物的名作家,常出观于报纸的名评论家,常抛头露面于荧屏的文化名流,他们的周围能少了孟良、焦赞、张龙、赵虎,这些凶巴巴、狠歹歹的左膀右臂吗?住在东都洛阳的白舍人,少不了有耳报神,长舌妇,什么杜牧在诋毁您啦!什么张祜在糟改您啦!向他窃窃私语的。
  白居易相当恼火,这是事实。不过,姜还是老的辣,因为杜牧已经在大和二年登进士第,接着又中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等于拿到双博士的学位,已属功成名就,一下子掐不死,只好暂且由他。而张祜,白丁一个,元稹当过宪宗的宰相,很牛皮,张祜能不能拿到功名,在他手中握着。白居易跟元是老哥们儿,一个电话关照过去,此人很轻薄,很浮躁,拉倒了吧!于是有关部门,就按元相的主意行事。
  在当时的诗坛上,张祜以写这类反映深宫禁院里,那些女性哀怨苦痛的作品见长,是个写宫词的擅手。一首“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奠定了他在唐诗中独一无二的地位。《唐诗记事》载:“杜牧之守秋浦,与祜游,酷吟其宫词”,甚至在其《酬张祜处士见寄长句四韵》中,专门提到了他的这篇脍炙人’口的诗:“可怜故国三千里,虚唱歌词满六宫。”可见杜牧对张祜作品喜爱赞赏的程度。
  张祜之前,诗人王建(约七六七一约八三一),也是写“宫词”的名家,有人誉为“宫词”的开山之祖。但评家认为王建作品犹如一幅幅风俗图画,较有史料参考价值。而张祜则偏重于感情世界的开掘,心理状态的刻画,女性魅力的展现,美学深度的探寻。所以,他的“宫词”能够传入禁宫,走进内廷,被宫女们按谱度曲,填词演唱,用以消解愁闷,排除忧郁,借以表达情愫,抒发心声。我觉得,白居易、元稹很大程度上,是由于这位年轻诗人,能够拥有这样一批身份特殊的显贵读者,才遭致莫名其妙的嫉恨的吧?
  你把皇帝老子都唬弄住了,我们这些老同志怎么陪着陛下玩?
  要说起张祜之少不经事,也只能怪他自己出名早,成名快,太容易成功,也就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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