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2期
谁人得似张公子
作者:李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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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骨头发轻,头脑膨胀,欠缺最起码的清醒。图一时之快,常不计后患,遂酿成终身懊悔的苦果。这种一旦成名,得志猖狂,不知天高地厚的文坛暴发户,这二十多年以来,也是屡见不鲜,难以胜数了。有什么办法呢?阮籍登广武而叹曰:“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这大概也是物质时代,什么东西都太容易工业化速成生产的弊端了。
公元八二六年(宝历二年),张祜南游姑苏,这时白居易任苏州刺史,他去拜谒的时候,白居易戏称他的诗“鸳鸯钿带抛何处?孔雀罗衫属阿谁”为“问头”诗,而张祜枯也大模大样地跟白居易开玩笑,说他的“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为“目连经”。据《唐摭言》称,一时传为诗坛佳话。
但实际上,一位大牌人物,是不屑于与等而下之的人,同坐在一张桌子上,成为佳话中的主角的。张祜那时风头很足,不知天高地厚,评价不低,也忘了山外有山。一个后生小子,和前辈平起平坐,本就僭越无礼,在席上高谈阔论,说短道长,既无执弟子礼的谦谨,又无对师长的恭敬,而且,传扬开来,无形中抬高了张祜,使得老先生心中更为不快了。
假如换一位娇滴滴的美女作家的话,又坐得尽量贴紧老先生些,话音嗲一点,夹菜勤一点,也许,白居易不至于面有愠色,结下这仇了。假如,张祜是个无大实力的作家,屁也不是,不过一个文学小虫子,前辈也许不以为意,而对一个有可能成为自己潜在对手的人,文人的“嫉妒”就不能不当回事了。
这样,到了公元八二一——八二四年(长庆年间),白居易回到长安府供职,他长于文坛,怯于官场,要求外放,任杭州刺史。此时,白的诗名、政声、舆情、人望都处在如日中天的阶段。一心猎取功名的张祜,托门子,走关系,希望得到白居易的青睐,举荐自己到长安应进士试,这是当时知识分子攀登龙门的唯一捷径。而京城应制,主要是诗赋时艺,这一点,张祜有充分自信。若是乐天先生肯于推荐他,来一段优褒有加的评语,肯定能起到一言兴邦的作用。
但是,当年不经意间触怒前辈的过节,他忘得干干净净,而老先生却耿耿于怀,念兹在兹。这位年轻诗人也忒天真了一些,居然还指望老爷子推荐你上京考进士,不啻与虎谋皮一样吗?白居易的确写了推荐信,但保举的并不是他,而是那个“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的徐凝。
这显然是白居易有意识的错误判断,存心要使张祜难堪的,宋人苏东坡也认为,他不会糊涂到连这两个人水平高低都分不出来。看来,这位大诗人,也免不掉前辈作家不大愿意接受后来居上的局面,而表现出来的心胸狭隘的毛病,存心要压制这个具有实力的年轻诗人,使其不能脱颖而出呀!这就令人不禁嗟叹了,呜呼!即或是很了不起的大家巨匠,也未必能完全克服人类自身的弱点,那种嫉贤妒能的天性啊!因为,白居易也想得到显贵的读者赏识,曾经写过《上阳白发人》之类的宫廷作品,但其影响终究不敌张祜的“宫词”。
这不是一件让老先生高兴的事,嫉妒之火一旦燃烧起来,哪怕是长者,也会不管不顾,做出一些贻笑大方的糗事来的。
其实当时,一些持论公正的名流,也对他刮目相看。天平军节度使令狐楚,李商隐的恩师,那是和白居易、刘禹锡一辈,经常唱和的诗人,十分赞赏张祜,理解张祜,为他的遭遇不平,为他的蹉跎叹息;亲自给朝廷写了奏章,人才难得,不可埋没,吁请执政拔擢使用。让张祜拿着自己的作品,诣京进献。结果,不走运的张祜,亲笔缮写所作诗歌三百篇,呈送上去,偏巧落在不喜欢他的元稹手里,给扣压下来,石沉大海,白费功夫,空欢喜一场。
宫廷内对这位声名遐迩的诗人,也是颇有好感,宫女们传唱他的优美宫词,给宪宗也曾留下印象。有一次,垂询过元稹,因为元是诗人, 自然应该了解这位写宫词的能手。可这位白居易的老哥们儿,铁心无耻,愣是给张公子捅了致命的一刀,“祜雕虫小巧,壮夫不为,或奖掖之,恐变陛下名教。”
这两位老先生,为了维护其诗坛霸主地位,也太不手下留情了。
我不知道元稹将这个整得张祜“一佛出世,二佛涅槃”的好消息,传到东都履道里的白公馆,老爷子会不会为此传唤那些小女子,组织一台月光晚会,好好欢庆一番?这自然是我的小人之心,度这位大诗人之腹了。
不过,据宋洪迈《容斋随笔》中的《乐天侍儿》一文,“世言乐天侍儿唯小蛮、樊素二人,予读集中《小庭亦有月》一篇云:‘菱角执笙簧,谷儿抹琵琶,红绡信手舞,紫绡随意歌。’自注曰:‘菱、谷、紫、红,皆小臧获名。’若然,则红紫二绡亦女奴也。”看来,老先生晚年的风流行径,要比后来一些老作家们,可要放浪形骸得多。
但是,我也想,劲敌没了,独自辉煌,强手倒了,就他这个大灯泡亮着,只剩老人家自个儿在台上,跳来窜去,唱独角戏,生旦净末丑,一人全扮了,虽然霸住了这块舞台,风光透顶;可卸装之后,对着空荡荡的戏园子,恐怕也难免四顾无人,有一种老绝户的苍凉感吧?
因此,先行者拓荒开路,后进者继往开来,共同努力,携手前进,人才辈出,后继有人,形成这样一个前继后续的格局,实现良性循环,避免恶性内耗,方能一代一代地逐步攀登更高的文学峰巅。
但是,也有例外的时候,一个时期,一些文人,特别是有了一定文学地位以后的文坛宿将,往往不能忍受年轻一代的成长壮大,超越自己的局面,更不愿意忍受别人光彩夺目,而自己黯然无光的场景。于是,生出这种排斥新生事物的反常心态,当然谁都明白,不过是人老了,丧失竞争能力以后的虚弱表现罢了。
其实,白老先生,元老先生,宽容一点,宽厚一点,给年轻人更多更大的机会,岂不是功德无量的事吗?
再说了,阁下余下的日子,还能有多少呢?
(责任编辑 李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