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2期
谁人得似张公子
作者:李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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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感中来不自由,角声孤起夕阳楼。
碧山终日思无尽,芳草何年恨始休。
睫在眼前犹不见,道非身外更何求。
谁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
《登九峰楼寄张祜》
这是唐代诗人杜牧为张祜打抱不平的一首七律。
要说起这位张公子的一生遭际,杜牧就由不得要生一肚子气。张祜的宫词,誉满天下,竟因为文坛大老的阻碍排挤,一辈子不得发达,浪迹江湖;落拓终身,至死也无职无衔。大家可怜他,遂以“处士”称之,其实那是狗屁不顶的名号,让他很委屈。
记得一九五七年,在《人民文学》发表《改选》,算是我的处女作吧,一个无名小辈,竟遭到荣膺斯大林文学奖的前辈作家严厉批判,痛加挞伐,这当然很“光荣”,因那终究不是一个阿猫阿狗式的人物。但是,文人整治同行,从古至今,绝对不讲温良恭俭让的。一记重拳,当即休克,差点要了我的命。
比之张祜的遭遇,好像我的不幸就无所谓了。他碰上的冤家对头,为白居易,为元稹,那是何等的庞然大物啊!这二位老人家一联手,几乎毫不费劲地,如同碾死一只蚂蚁,活活地将张公子的仕途断送,前程埋葬。由此可见,前辈文人收拾起年轻同行,不但狠,而且毒,见血封喉,击中要害,连解药也没有的。
杜牧在诗中所写这句“睫在眼前犹不见”,对老人家的愤激之情,溢于言表,时隔千载,还是能够读出他的不满。同时代人皮日休,也有《论白居易荐徐凝屈张祜》一说。稍后一点的,如宋人王谠的《唐语林》,计有功的《唐诗记事》,载记其事时,也深感老先生串通元稹,镇压张祜的做法过激。苏轼对白居易赏识徐凝,偏爱徐凝,也觉得有言过其实之处。
我估计东坡先生会想:二位前辈驰骋诗坛,风光多年,官居要津,备极殊荣,该有的,有了,不该有的,也有了。给后来者一席之地,助年轻人一臂之劳,何乐而不为之呢?文学天地如此之宽广,诗歌领域如此之辽阔,难道新生代成长起来,会影响你老人家喝小酒,打小牌,唱小曲,泡小妞吗?
史载,白居易晚年,至少有一打小女子陪伴着他,为他全方位服务,从头到脚,那分熨帖和快活,简直神仙也似。可他老人家总是在洛阳手搭凉棚,西望长安,睃睨着文坛上一个个文人的动静,悬念不已,放心不下。
我也弄不明白,一大把子年纪,放着清福不享,老要操这分闲心,老要管这分闲事,老要出头露面,老要指手画脚,老是看年轻人不顺眼,老是要板着一张苦瓜脸作灶王爷,究竟为了什么?这种老文人为老不尊,不甘寂寞,到死还要像搅屎棍似的,闹得文坛是是非非,鸡犬不宁,实是不可思议的怪现象。
说到底,说白了,一个字,名。就是白居易、元稹无法接受杜牧、李商隐、张祜之流,受到更多读者的欢迎, 占有更多的市场份额,得到更多的掌声,取得更多的名声、名望和名气。
在《全唐诗》的《张祜集》里,有一首七绝,题为《孟才人叹》,诗前有序,张公子是这样“烧包”,变着法儿表扬自己,炒作自己的:
武宗皇帝疾笃,迁便殿。孟才人以歌笙获宠者,密侍其右。上目之曰:“吾省不讳,尔何为哉?”指笙囊泣曰:“请以此就缢。”上悯然。复曰:“妾尝艺歌,请对上歌一曲以泄其愤。”上以恳许之。乃歌一曲何满子,气亟立殒。上命医候之,曰:“脉尚温而肠已绝。”及帝崩,柩重不可举。议者曰:“非俟才人乎?”爰命其榇。榇至乃举。嗟夫,才人以诚死,上以诚命,虽古之义诚,无以过也。
进士高璩登第年宴,传于禁伶。明年秋,贡士文人多以为之目。大中三年,遇高于由拳,哀话于余,聊为兴叹。
接下来的诗,“偶因歌态咏娇嚬,传唱宫中十二春。却为一声何满子,下泉须吊旧才人。”摆明了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其实这则爱情故事,跳出他自己,是可以写得凄恻动人的。但这首诗,太突出个人,就有副作用了。如果不是发生在后宫,如果主角不是帝王,而是一个蹬三轮的,一个拉板车的,白老爷子,元老爷子,也许不会吃味。
要知道,在封建社会里,文人能达到的最高境界,莫过于被最高领导人赏识了。现在,你小子抓住了唐帝国的天字第一号读者,得意忘形,不知所以,我们这些老同志往哪儿摆?
可以想见,二老是怎样的闹心了。
因此,名,这个东西,乃所有文人的致命伤。固然,没有一个文人不求名,固然,文人要是不求名也大概真没出息。但求名成瘾,求名成病,担心别人的名声、名望、名气胜过自己,超出自己,而不择手段,以至于收拾对手,打击对手,就令人无法恭敬和恭维了。
这也是文坛上那些老当益壮者,为巩固其既得利益,总是不肯热烈拥抱新生力量的原因;同样,那些后起之秀者,为了求得自己头顶上的一片天地,对这些遮住阳光的老家伙们,也绝对谈不上真正尊敬的原因。
文学这东西,一代人有一代人自己的艺术追求,老爷子认为是好的,年轻人未必赞同。同样,后来者的探索和实验,上了年纪的,有着光荣史的先行者,也许会不以为然。但这是文学史长江后浪推前浪的现实,必须要学会勇敢地面对。上一代的辉煌,渐渐淡去,无论如何,白居易已经属于昨天的了;下一代的辉煌,正绚烂地走来,不、管你喜欢还是不喜欢,待见还是不待见,杜牧,李商隐,张祜,显然是属于今天和明天的,是八九点钟,很亮很亮的太阳,你再生气,他也亮。
于是,像白居易这样活得很久的老同志,很不开心了。本来,年轻人努力创造辉煌的同时,老年人继续保持辉煌,本是相映成趣的局面。可在老先生眼里,辉煌这东西,两者同存,不可能达到一加一等于二的效果。两个电灯泡摆在一起都亮着,光度只能相互抵冲消减,一加一反而小于二。所以,只有一个馊主意,必须灭掉另一个灯泡,方能独领风骚,永葆辉煌。
因此,有的老的,恨不能将小的掐死摇篮,同样,有的小的,也是巴不得将老的开棺鞭尸。不过,话说回来,在这个竞争着的,矛盾着的,发展着的,进步着的世界里,这种现象,既是文学界新陈代谢的必然,也是文学观分道扬镳的必然,更是人性中善恶正邪,相互冲撞的必然。
说是代沟也好,说是弑父也好,文坛上这种“俄底浦斯”情结,过去有,现在有,将来也不是不会有。想开了,也就不会在意;不在意,也就无挂碍;无挂碍,也就得大,自在。文学的潮流,从来就是这样“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的。李、杜的诗篇光焰万丈的时候,初唐的王、杨、卢、骆,就退出文坛的中心位置。等到元、白的唱和“自衣冠士子,闾阎下俚,至悉传讽之”的时候,李、杜也就觉得不新鲜了。
同样,当杜牧、李商隐、张祜等走上文学舞台中央的时候,白居易老先生自然多少有过时之感了。正如当下的中国文坛一样,谁还记得二十多年前那些“洛阳纸贵”过的新时期文学呢?谁还成天念叨三十年代、四十年代那些陈谷子烂芝麻呢?其实,这或许倒是文学发展的正常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