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2期
你来我往
作者:滕肖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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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副总吹着茶面上的浮沫,并不搭腔。刘芳芳怔了怔,只好又说下去:
“我也晓得领导很忙,我不该来打扰的。可、可是——五万块钱真是少了一点。现在的物价您又不是不晓得,买斤排骨都要十来块呢,一把鸡毛菜也要好几块钱。我儿子一个学期的学费就要好几千块,这个,还有水电煤——花钱像倒水一样。我一个女人带着小孩,您说。五万块钱怎么够用?”
马副总沉默着。眉头紧蹙。
“我也晓得你不容易,这样。”他说。“赔偿金再给你加两万,一共是七万。这已经是最高了,看在你有特殊情况才破例的。我跟你讲。局里以前也有类似事故发生。赔偿金从来没有超过五万的。”
刘芳芳一愣,还没有想好该说什么,马副总已经下了逐客令:
“我有个会。先走了。”
刘芳芳只好站起来,道:“谢谢领导。谢谢领导!”
回到家,刘芳芳想起马副总那句“局里以前也有类似事故发生”,心里一动,便给葛大海的徒弟打了个电话,拜托他了解一下以前发生的事故大概赔偿多少。电话里,刘芳芳很不好意思地说:“你也晓得我的处境。这笔钱对我非常要紧,我也不是想多拿。只要别比人家少就行了——”那人道:“我晓得我晓得,师母你放心。我马上就帮你去打听。”
消息很快来了——前年有个工人,也是下班时候被汽车撞死了,局里赔了他十五万。去年,有个人上班时从集装箱上摔下来,当场摔死,这次赔得更多,整整二十七万,还让他儿子顶替进局里了。
刘芳芳呆住了。这才晓得自己真的是被欺负了。有些气愤了。老话说得没错,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她算是领教了。
第二天,刘芳芳再次找到马副总,把那两桩事说了出来。因为占了理,讲话便顺溜了许多。她以为马副总多少会有些不好意思,谁知他放下茶杯。一笑:
“我说小刘同志啊,你是不是特务出身啊?哈!”
刘芳芳也跟着笑,倒有些窘了。
“不过,一桩归一桩,”马副总话锋一转,“你丈夫的事,和前两桩还是有区别的嘛。去年那桩就不说了,人家是上班时间,情况不同嘛。就拿前年那个同志来说。他是被一辆集卡撞死的,警察裁定对方全责,他完全是个受害者嘛。可你丈夫呢,是自己撞上电线杆的,这个,是因为他个人原因造成了这起事故。情况根本不同嘛。你说是不是?”
刘芳芳争辩道:“我男人是因为上班太累了。所以才会撞上电线杆的。”
马副总笑了:“你这个小刘同志啊!搬运组那么多工人。干的都是一样的活儿。怎么别人没撞上电线杆,就他一个人撞上了?”
刘芳芳一愣。马副总叹了口气,一副很沉痛的模样。
“这样吧。我再给你加一万,八万。我这可是擅自主张,都没跟几位领导商量——唉。我这个人就是容易心软。领导们要是不同意,这一万块钱就算是我个人送给你的。有什么办法呢,你一个女人带个小孩,也确实蛮不容易的——”
回家的车上,刘芳芳被人偷了钱包。她原本是坐着的。途中上来一个孕妇,旁边几个青壮男人都稳稳坐着,她看不下去,把座位让给孕妇了,自己站着。车子很挤,她隐约记得有几个人一直紧挨着她——钱包应该就是那个时候被偷的。里面钱倒不多,但有银行卡和身份证,补办起来很麻烦。
刘芳芳自认倒霉,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上了楼,看见家门口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像在等人。
“你找谁?”刘芳芳问她。
“我找葛大海叔叔。”女孩肩上背个书包,脆生生地答道。
“葛大海是我男人。”刘芳芳怔了怔。“你找他干吗?”
女孩说:“开学了,我来问葛叔叔要学费。”
刘芳芳张大了嘴巴,还当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葛叔叔是不是病了?他平常都会把钱寄给我的。可这次我等了好久,他都没有把钱寄过来。我只好来问他要。要是没有学费,我就上不了学了。”
女孩脸颊红红的,嘴角一圈淡淡的绒毛,微微闪着光。瘦瘦小小的个子,看着似有些发育不良。戴一副黑边框眼镜。鼻尖上长着两粒很大的青春痘。
女孩对着刘芳芳笑。刘芳芳却几乎是有些惊恐地看着她。
“你,是不是神经病?”半晌,刘芳芳终于叫了出来。
二
小女孩名叫王琴,住在郊区,母亲早就去世了,父亲患了尿毒症,长年卧病在床。三年前,葛大海在晚报的“爱心热线”看到她的情况,便通过晚报联系到她,答应负责她的学费,直到她考上大学。
刘芳芳打电话到晚报,才晓得这件事是真的。
王琴低着头,一只脚在地上碾来碾去,眼皮耷拉着。葛小江在一旁好奇地看着她,手里捧个饼干桶,自顾自地大嚼。刘芳芳拿了两块饼干给王琴。
“这件事情,我男人从来没讲过,我一点也不晓得。小姑娘我跟你说,我家里没钱,以前靠着我男人那点工资,还能勉强过日子,现在他不在了,我连吃饭都成问题,你还是回去吧,啊?”
王琴嘴里嚼着饼干,像是没听见刘芳芳的话,一动不动的。
刘芳芳给她倒了杯水,看她喝完了,饼干也吃完了,便打开大门,示意让她走。王琴还是一动不动。刘芳芳朝她看。她也朝刘芳芳看,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很无辜的模样。刘芳芳倒给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送你到车站好不好?”刘芳芳温言道,“天快黑了,再不走你回家就晚了。”说着便去挽她手臂。
“我不走,”王琴朝旁边让了让,“没钱交学费,回去也没用。”
她口齿清晰,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不像葛小江,说话带着鼻音,发嗲似的奶声奶气。大门敞开着,她却朝房内稍稍迈了一步。意思很明显了。刘芳芳一愣,说:“你不走,那你想干啥?”
王琴又不说话了。低着头摆弄衬衫角,一圈一圈地绕,松开,再绕。刘芳芳看了她一会儿,见她没有要走的迹象,便吓唬她:
“你再不走。我要打110喽?”
王琴抬起头,竟朝刘芳芳笑了笑。
“阿姨。”她甜甜地叫了声。
“阿姨,把学费给我吧。”她清清脆脆地说道。
刘芳芳吃惊地朝她看。“你——听不懂我说的话吗?”
王琴眨了眨眼,继续摆弄衣角。刘芳芳有些急了,推了她一把。
“你走呀!”
王琴打了个趔趄,退到墙边。她靠着墙,双手放在背后,也不生气,就那样眨巴着眼睛看刘芳芳。葛小江嘿的一声,怪声怪气地道:“妈,她还是不走。”
刘芳芳呆了半晌,当着她的面拿起电话,佯装拨了几个号码。“是110吗?”她故意道,“我们这里有个小姑娘,她——”
王琴抬头看天花板上的蜘蛛网。
刘芳芳一愕,真的有点气了,放下电话,冲过来,一把将她推到门外,“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第二天清早,门一开,刘芳芳走出来。忽然,脚碰到旁边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一看,吓了一跳——王琴竟拿书包当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