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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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黑的毛巾搓干净,又出来替多鹤擦脸。多鹤一动不动,头像是别人的,转到左边就搁在左边,擦成斜的就让它斜着。小环的嘴还是不停:“打他?太客气了!得拿小刀慢慢割他!废物不废物?大男人领四个人出门,少了一个都不知道!看看他跟个大老爷们似的,其实他当过家吗?大事小事都有人给他当家!”
  小环上去踢踢张俭的屁股,要他马上去烧洗澡水。等张俭把一大锅水烧开,端进厕所,一块块地捞尿布,小环的烟枪嗓音还在絮叨:“他还在厂里当小组长呢!管二十多号爷们哪!他管仨孩子一大人都数不清人口!”
  小环把多鹤拉进厕所。她只要情愿做的事都做得麻利漂亮。几剪子就把多鹤的头发剪出了样式,然后就把多鹤摁在澡盆里,用丝瓜筋替她浑身上下地搓。污垢在脚上和小腿上结成的蛇皮花纹一时洗不掉,小环便用手掬了水一下一下泼上去,然后再涂上厚厚一层肥皂,让它先沤一沤——得九死一生才能落下这副模样。她嘴上却讲着孩子们的事:丫头的功课门门一码的一百分。大孩二孩一听外面广播车唱“社会主义好”就不哭闹了。丫头被班里选出来给回国报告的志愿军献花。她不时扬起嗓门,问张俭下一锅水热了没有。
  一共洗黑三盆水,终于洗出跟原先有些相像的一个多鹤来。一个黑皮肤、瘦长条的多鹤。剪去了长发,头上包着一块毛巾,里面是除虱子药。丫头三天两头从学校惹回虱子,多鹤一直备有虱子药。
  这时门外有人喊:“张师傅!”
  还没来得及去开门,一只手已经从外面拉开了厨房的窗子。张家厨房的窗子跟其他住户一样,朝着露天的公共走廊。窗外的脸是小彭的。小彭被派到张俭家附近的一所技校学俄语,碰上小石上大夜班,白天有空,两人下午就来张俭这里。如果张俭在,就和他下棋或打拱猪,若张俭上白班,他们就和小环逗嘴玩。小环不在家的时候,他们会被多鹤不声不响地款待一番:两杯茶两块自制的柚子皮糖。开始两人吃不惯多鹤那又咸又甜又苦的柚子糖,时间长了,一喝茶他们就问张俭和小环:没柚子糖呀?
  小彭和小石进来,一眼看见张俭脸上一块淤青,问他收拾了厂里哪个上海佬,张俭对他不想回答或答不上的话就当从来没听见。小环接过话,回答他们,那是张俭的老婆打的,两口子炕上动手没轻重。小彭和小石这时又看见张俭胳膊上的抓痕,他们不信小环的话,嘴上顺着说,小环嫂子倒是会打,没破张师傅的相。小环挤一只眼笑笑说,舍不得打破,打破了炕上谁管去?
  张俭烦了,闷声吼道:“扯臊!”
  “都是自家兄弟,怕什么?是不是?”小环把脸转向小石和小彭,“二十岁的大小子,在咱们屯都当爹了!”她像以往一样,扭头叫道:“多鹤,沏茶了没?”
  多鹤却没像以往那样轻手轻脚地出现,挂一个大大的笑脸,大大地鞠一个躬。之后她就会两手托着一个木头托盘,上面摆着茶杯、小盘、牙签。小盘里放着柚子糖或者其他什么古里古怪的小吃食,是塞牙缝的分量,牙签是让人用来取盘子里那一口吃食的。
  小环自己去了厨房,粗手大脚地端了两杯茶上来。小石小彭一直觉得这个家庭有点不正常,这天气氛越发古怪。
  他们在大屋下棋时,观局的小彭看见一个黑瘦的女人走过去。再一看,是多鹤。她没了头上的大髻子,包了一块花条子毛巾,穿一套蓝白条裤褂,瘦成竿子的身子使衣裤的襟摆、裤腿成了蓝白条的旗。一个月不来张家,张家发生了什么事?
  “哟,那不是多鹤吗?”小石叫道。
  多鹤站住脚,把怀里的大孩、背上的二孩往上颠一颠。她看着他们,嘴巴还在不出声地唱着什么。小石想,她可别是自己跟自己说话。他和小彭听这楼上的邻居说,张俭的小姨子脑筋有点错乱。
  过了几天,小彭和小石到张俭家来混礼拜日,见多鹤已经神色如常了。她剪了一排齐眉刘海,厚实的黑发堆在耳后,脸黑了,瘦了,但她好像适合这张黑瘦的脸,年轻女学生似的。
  她照样哑声笑笑,笑得把嘴咧到尽头,小碎步在泛着蓝青光亮的水泥地上忙过来忙过去。小彭被小石踢了一脚,才发现自己盯多鹤盯了太久。
  小环从外面回来,头上一顶蒙着灰土的护士帽。居委会让各家支援社会主义建设,去砸石子,铺工人大礼堂门口的路。动员到张俭家时。小环骂骂咧咧地出了工。把多鹤留在家里。
  “一榔头砸我大脚指盖上!”她嘻嘻哈哈地说,“得亏我穿张二孩这双翻毛大皮鞋,现在还剩十个脚指头!”
  小环一回来气氛马上热乎,她又是勒上一条围裙,支唤这个,差使那个,要给大家改善生活。她砸石子一小时挣五分钱,但她砸一小时石子得抽一毛钱的纸烟。回到家俨然是个财大气粗的挣钱人,把家里仅有的五个鸡蛋全用油摊了,再剁碎,和粉条韭菜做成饺子馅,包了两百个饺子。
  吃饺子时小彭还是不断打量小屋里的多鹤。
  小石笑着说:“咳,眼珠子看掉下来了,别给吃肚里去!”
  小彭红了脸,猛站起身给他一脚。小石个子小,一张女气的脸上圆鼻子圆眼睛,入团宣誓都是这副淘气样子,小彭却是典型的关东大汉。小石其实也觉得多鹤突然出落了,没有头上那个古老的发髻,她看着极其顺溜,又不是一般女子的韵味。
  “小环嫂子,也不给小彭操办操办……”
  小彭又要站起来动武,小环拉住他。
  小环说:“坐好坐好,我给你俩都操办操办。”
  张俭一直在慢慢剥着南瓜子,剥三五颗,脖子一仰扔进嘴里,再呷一口白酒,呷得愁眉苦脸。他听到这里用半闭的骆驼眼横了一下小环,说:“咱家丫头在这儿听呢!”
  小环假装没懂小石和小彭的打闹针对的是多鹤,就说她过去工作的旅店里有个女出纳,两根大辫子,哪天把她领来,让他们哥儿俩相相。
  小彭不太高兴了,闷头只喝酒,也不吃饺子。小石说小环嫂子放心,他和小彭谁在女人面前都不是省油的灯,谁也不会剩下。小彭说他省不省油扯上他小彭干什么?张俭喝成一张关公脸,说他俩高兴来玩好好玩,表现差就不准来玩。
  小彭和小石走了,已经是晚上八点,张俭上大夜班前只剩三小时的睡眠时间。他睡下一会儿,又起来,走到过道里,横了横心,手指终于按在多鹤房门的把手上。门轻轻被推开。
  多鹤正在织一件线衣,没有开灯,借的是外面进来的路灯光。她的脸基本在阴影里,但张俭看到两束目光冷冷地把他抵在门口。她误会他了。他不是冲那个来的。他站在门口,轻声说:“给你申请落户口了。有了户口你到哪儿都丢不了。”
  多鹤抵在他身上的两束冷冷的目光暖了些,软下来。可能她不懂什么是户口,但她这些年靠的不是言语的理解,靠的几乎是动物一样的灵性。这灵性让她明白户口是件致命的事,是好事。
  “有了户口,你愿意出去工作,也行。”
  她的目光融化了,在他脸上身上荡过去荡过来。
  “早点睡吧。”他一手拉着门,要退出去。
  “早点睡。”她回答。外人一听就听出这话的别扭,不仅是发音吐字的,她把“早点睡”当成“晚安”来回礼了。
  但张俭觉得这话很正常,挑不出茬子。他替她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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