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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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伪军、抗日联军!”
  第二天早上,小环最后一个起床,发现两个男孩都出去了,中午一先一后回来,张铁一只眼是黑的。他过去打架就不是二孩的对手,现在二孩长高长粗了,认真打,他命都难保。
  张铁在小屋的双人床之间挂了一条布幔子,里面是他的地盘,外面属于张钢。他宣布不去民办学校当体育老师r,理由之一是既然张钢回到家来吃白食,他也能吃。理由之二是体育老师挣的十八块钱不值当他每天听学生骂“日本崽子”。
  小环只好日夜赶做衣服养活一大家子。好在穿黄军装的风头人们出够了,又开始穿起蓝的、灰的、米色的衣服来。年轻女孩子也开始把紫红的、天蓝的布料送到小环摊子上来做春天的衣服。可惜百货公司只有几种布料,一个女孩子大胆些,带头穿了一件紫红色带白点的无领衬衫,马上有十多个女孩子买了同样的布,让小环给她们做一模一样的无领衬衫。从小环前面马路上过的女孩子每天成百上千,小环数了数,她们一共只有十来个花色的衣服穿。
  阿飞们也不再做阿飞了。他们的父母退了休,让出了位置,他们顶了上去。他们剃了大鬓角、小胡子、飞机头,换掉了拉链衫、瘦腿裤、宽腿裤,穿上了白色帆布夹克,一个个提着父母的铝饭盒,原来也不是天生流里流气。他们都没忘小环阿姨,下班后路过她的摊子,还常常站下喝一杯日本茶,带给她新的时装样子。上海人、南京人现在时兴在裙子的哪个部位装一道边,绣哪样的花,等等。他们有时带来世界和全国的新闻,还会讨论一阵。
  “田中角荣每天背一页字典呢!”
  “‘中日邦交’是啥意思?不是外交吗?”
  “小姨,中日都邦交了,你啥时候回日本看看去呀?”
  多鹤就给他们一个大大的笑脸。
  十月的一天,大孩张铁跑到缝纫摊子上来向小环要钱。十九岁的人有许多开销,吃、喝、抽、玩。这天他要钱是换自行车胎。张俭的自行车给二孩张钢骑,张铁买了一辆跑车,常常骑出去远游。小环把口袋里两毛、五毛的零钱往外掏。多鹤从身上掏出一块钱,是原打算去买线的。张铁接了过去。
  “放下。”小环说,“日本人碰过的东西你不是不要吗?”
  张铁把钞票往地上一扔。
  “给我捡起来。”小环说。
  张铁英勇不屈地挺立不动。
  “给你小姨捡起来!”
  “妄想。”张铁说。
  “回家再揭你皮。”小环说着,拿起凑成一堆的小钞从缝纫机后面走出来,“来,拿去吧。”
  张铁走到小环面前已意识到上当了。小环一手抓住他的衣裳前襟,一手同时往后一伸,抄起缝纫机上的木尺。
  “你捡不捡?!”
  张铁眼睛眨巴着。
  周围已围了几十号观众,居委会的四五个女干部全层趴在栏杆上往楼下看。
  这时一个外地口音说:“让一让!让一让!”
  人们不情愿地让了一让。被让进来的是个三十来岁的人,干部模样。他仰头对几个女干部说:“我是省民政厅的,居委会在哪里?”
  五个女干部马上对下面吼叫:“朱小环,回家打孩子去!让省里领导同志看着影响坏透了!”
  小环把大孩张铁往那一块钱钞票的方向拽了拽。
  “捡!”
  省民政厅的干部飞快地从“三娘教子”的戏台穿过,上楼去了。
  张铁因为需要小环兜里的钱和地上这—块钱,在小环颤颤悠悠的木尺下弯下腰。他的脸血红,充满丧失民族尊严的痛苦。他的手碰到钱的时候,有人小声笑了,他的手又缩回来,木尺却摁在他后脑勺上,他高低不是,人们大声笑了。
  张铁把钱仔细数了数,“还缺两块!”
  “对不起啦,你妈和你小姨干了一上午,就挣了这点儿。”小环的缝纫机轻快地走动。
  “那你让我拿什么去换胎?”张铁问。
  楼上一个女干部伸出头来,叫道:“竹内多鹤!你上来一下!”
  小环抬头问:“啥事?办公室不是给你们扫干净了?”
  “省民政厅的同志要跟她说话。”女干部说。
  小环觉得她的客气口吻十分可疑。
  “不上去。省民政厅首长有什么话,下来说,竹内多鹤也叫朱多鹤。她有个姐叫朱小环,有人要把朱多鹤卖了,她姐想跟着分点钱!”
  一会儿,五个女干部都趴在栏杆上劝说,要竹内多鹤上去,是好事情。
  小环懒得回答,只是一心一意踩缝纫机,打手势让多鹤安心钉纽扣。什么都由她来对付。
  省民政的干部下了楼,旁边陪着五个女干部。小环和多鹤看着他们。
  女干部们轰鸡似的把围观的人都吆喝开了。大孩张铁正要离开,一个女干部叫他留下。
  省民政厅的干部拿出一封信,是日文的。他把信递到多鹤手里,同时跟小环说:“竹内多鹤的情况我们了解得很详细,信从黑龙江一直转到我们省。”
  小环看多鹤两只乌黑的眼睛把信上的字一个个地嚼、吞。
  省民政厅的干部又跟小环说:“和田中首相来的随行人员里面,有一个护士,叫做什么久美。这个久美一来就打听竹内多鹤。当然是打听不到的。她回日本前,写了两封信:一封是给中国政府的,说竹内多鹤当年怎么救了她;另一封信,就是这封。”
  小环对叫做久美的三岁小姑娘十分熟悉。多鹤讲的那个悲惨的故事里,久美是主角之一。再看看多鹤,那断了很多年的故事又续了起来,她的眼泪成双成对地飞快落在久美的字迹上。
  民政干部说:“真不好找。不过找到就好了。”
  居委会女干部们都站在旁边,都觉得民政厅弄来一件让她们为难的事。原来竹内多鹤是敌人。现在政治面目模糊了,今后谁冲厕所?
  张铁也认为自己面临一道难题:这些年他习惯了非白即黑的事物,看看省民政厅干部对多鹤的态度。不黑不白,他以后拿什么脸子面对小姨多鹤?
  小环早早收了摊子。陪多鹤一块儿回家。这是多鹤的重大日子,她得陪她感慨感慨、叹息叹息。多鹤却忘了身边还走着小环,两手捏着那几张用她自己的语言写的信笺,走几步,又停下看看。路上行人看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毫不害臊地边走边流泪,都当成一道热闹看。
  进了家门,多鹤仍然没有注意到跟进门来的小环,自己坐到阳台上。一遍又一遍地看信。
  小环做了一盘炒豆腐干,一盘红烧茄子,一盘黄豆芽烩虾皮,一盘木耳炒金针。这是多鹤的重大日子。
  张铁、张钢坐在桌边,浑身长刺似的不知该拿这个似乎有了新身份的小姨怎么办。小环给多鹤夹菜,看着她泪汪汪的,有形无魂地咀嚼着。小环朝两个直着眼端详多鹤的男孩瞪了一眼。
  多鹤几乎什么也没吃,又去阳台上呆着了。黑子不放心她。坐在她身边。她低声跟黑子讲的话大家谁也听不懂。黑子是懂得的。黑子的理解跨过了中国话、日本话。
  小环在厨房洗碗的时候,二孩张钢进来了。不知怎的,他抚摸了一下小环的肩膀。大孩也跟了进来。似乎多鹤发生了一件重大事情让兄弟俩的关系有所缓和。两人也老成了一些。
  “你们是知道的,”小环忽然说,“小姨是你们的生身母亲。”她把碗一个一个从热水里捞出来,按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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