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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晃悠悠地逛到一个卖鸡蛋的三轮车旁边。这是禽蛋公司的销售点,所有的蛋都不保证质量,常常有顾客在车子边上骂街,说昨天买回去的蛋在碗边上一磕,磕出一只垂死的小鸡或者小鸭来。碰上个好心情的营业员,他会教给你,把小鸡的肚皮撕开,里面还能倒出半勺即将转化成鸡下水的蛋黄。营业员常常气急败坏,说你早干什么去了?不把蛋对着光照照?所以禽蛋公司的销售点四周都是人,都拿着蛋,对着从芦席棚漏洞透进来的一束束光线,横过来竖过去地照。蛋多光线少,小环两个刀刃似的肩膀有用了,把人群挑开,直接走到芦席棚的破洞跟前,举着一个鸡蛋,让窟窿聚起的光一点不漏地落在蛋上。这时会有人叫唤:哎,那女的,怎么把老子的光给挡住了?!她会说,对不起对不起,不知道这光是你家包下的!然后就免不了一场舌战。小环一边舌战一边把鸡蛋一个个退回销售点的大筐里,其实她在搪瓷碗下面已经扣住了四五个鸡蛋。营业员往她篮子里瞥一眼,见那里面一览无余,除了一个印着“光荣劳模”几个字的白搪瓷碗,什么也没有。人们看够了好戏,在小环挎着古怪的篮子谢幕而去之后,继续检验鸡蛋。
有时她会到熟食摊子边打猎。国营熟食摊子一副店大欺客的样子,招牌后面几块油腻腻的案板,一排长方形盛卤猪头肉、卤心、卤肝、卤肺、卤豆制品的搪瓷盘,一个对谁也不理不睬的胖大嫂。每盘肉食上盖一块原先是白色但现在是酱色的纱布。有人来买东西,胖大嫂在听到召唤第三遍时会说:“可有肉票?”如果回答是“有”,她一边慢慢走过来,一边说:“昨天的啊。”意思是警告你,这里的肉食一天前就出了锅,爱吃不吃,吃坏肚子不负责。她有个毛病,一做事就东张西望,包括她切肉,都四面八方地看。这让人想起过去她或许是个劳模,对工作熟练得闭上眼睁开眼毫无区别。小环在胖大嫂身边打猎,说是需要技术不如说是需要魔术。因为胖大嫂东张西望的毛病,小环只能在她把脸转向反方向时,手朝纱布下的某块肉俯冲下来,揪住它,飞快扔进篮子。在她提溜起篮子的同时,得把肉扣进搪瓷碗。篮子里的搪瓷碗渐渐更换尺寸,越来越大,因为需要它扣在下面的东西越来越多。有次小环碰见卖雏鸡的,想买几只回来养,养大下蛋,于是就把搪瓷碗换成了一个铝盆。铝盆的用处太大了,有时一揭开,能从里面揭出若干样东西:几头蒜、一块姜、四个鸡蛋、一只猪耳朵……
张钢演出的这天,小环切了一盘打猎而归的猪耳朵,包了一包,准备送到后台,给他补补。
她和多鹤来到市委礼堂门口,看见人群乌烟瘴气地围在大门口。演出是军民联欢,不要票,跟着单位进场就行。小环跟多鹤不久就混进了场。里面乱得可怕,男流氓女阿飞隔着整整齐齐坐成四纵队的解放军打情骂俏,扔糖果、水萝卜、炒米糕。解放军们荒腔走调地唱了一首又一首歌,在最前面指挥的一个军人双手一刨一挖,像是左右开弓地炒大锅菜。
小环见门厅里有小贩卖瓜子,买了两包,塞一包在多鹤衣兜里。多鹤瞪她一眼,她嘴上嘻嘻哈哈地说:“咱儿子孝敬咱们五块钱,瓜子能吃穷了?”但她心里一阵羞愧:她又当了一回败家子——自己到处打猎是容易的吗?况且儿子连午饭都舍不得好好吃,才省下这点钱,就急不可耐地拿来败了。
演出结束后,阿飞流氓们全退场了,战士们继续唱着五音不全的歌也走了。第二排的一个矮胖军人对台上的学生们招招手,大家聚到台前面。小环和多鹤的眼睛一个个盯着找,也没找到张钢。
首长大声说:“刚才拉二胡领奏的那个是哪个?”让首长的南方普通话一说,大家听成了“辣国死喇国?”
“拉二胡的有几个?”首长问,“举手!”
一下举起四只手。一个教师模样的年轻男子从侧幕里又揪出一只手来,高高举起。小环用胳膊肘戳戳多鹤,最后出来的这个二胡手是二孩。
“就是这个!”首长说,“我到后台去看了他!”
小环转过脸,对多鹤挑挑眉。
“唉,我问你,你拉二胡,为什么要把屁股对着舞台?”首长走到二孩面前。
二孩居然跟首长也不答不理。
“人家在舞台上跳舞,你这么转过身,把个屁股朝着他们,像不像话?”首长又问。
二孩就像老二孩张俭一样,根本听不见。
“我在台下听你拉,拉得真好!我就上台去了,一看,这个小子就这样拉,拿后脑勺看台上演员跳舞!我问你,你为什么不看着舞台?”
首长满脸兴趣,从张钢左边转到右边,如同在石头缝里找蛐蛐。
“你不会说话呀?”
小环不由自主地说:“会!他就是不爱说话!”
台上的学生演员们乐了,都帮张钢说起话来。这个说张钢特别封建,台上是女同学跳舞,他就把脊梁朝着她们。那个说:哪个女同学跟他开句玩笑,他就罢奏。一男一女两个老师出来说张钢的二胡等于是乐队指挥,都跟他的节奏走,他罢奏就没法演出了。所以就由着他用脊梁对舞台。
首长更加充满兴趣,背着手,仔细研究张钢。
小环心里害怕起来:这首长怎么像在打二孩什么主意呀?
“你还会什么?”首长问。
二孩看看首长,点点头,表示他会的东西很多。首长却问周围的学生:“他还会什么?”
“手风琴、京胡……”男教师说。
“游泳、乒乓球。”一个男学生替教师补充。
“摔跤。”张钢突然开口,包括首长在内的人都先愣一下,又笑了。
小环坐在下面,急得跟多鹤说:“不打自招啊!”
“摔什么跤?”首长问。
张钢脸憋得紫红,“军队有侦察连吧?就像那样摔跤。”
首长说:“摔跤好。我们有特务连。哪天找个特务连的擒拿手跟你比一比?”
张钢又不说话了。
首长走到台下还回头看张钢,一面自己跟自己笑。小环看着首长和一群军人们顺着过道走出门,跟多鹤说:“臭小子!首长要是记性好,真找个人来跟他比试,他还不给摔碎了!”
张钢那天晚上跟母亲、小姨一块儿回家,一路都闹脾气。怪她们不请自来,偷看他演出。这回轮到小环不吱声了。她得逞了,用不着吱声。她在纳闷:人们遇到灾祸时都觉得过不下去了,可过了一阵发现,也就那么回事,还得往下过。张俭刚被关起来的时候,她也以为这辈子不会再像今天这样乐了。
那位首长是军管会主任,人们叫他郝师长,记忆好得出奇。一个多月后,还真从特务连找了两个擒拿好手,又派人到红卫兵宣传队找到了张钢。摔跤比赛在新年前一个傍晚举行。师长让人把他家楼下的空地垫了一层暄土,他趴在二楼栏杆上观阵。
第一个擒拿手刚跟张钢过了几个招式就宣布退出比赛。他说张钢根本不懂基本步法,就是乱打架。
首长摆摆手,让第二个擒拿手上。这人脸长个儿大,军帽檐本来就歪了,一上场他把帽檐拉到脑勺上。张钢叉着腿,一动不动看着他,上半身弓得很低。大个头擒拿手也不攻,一点点向张钢左边移,张钢跟着移,十五岁的男孩,额头上堆起一摞皱褶。大个头开始向右边移,张钢也跟着移。只是比他动作小、稳。
师长的夫人从屋里走到阳台上,看一眼楼下大声说:“哟这干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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