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1期
秋夜怀人三章
作者:袁 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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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茶,我也是除牛饮外毫无所感也。请谅我!
即颂
撰安!
弟陈白尘九 月二十八日
我捧读这封熟悉的潇洒字迹的短简,不胜惶恐,竟不知道他已卧病好久,不能握管,想起几年前见到时,似乎尚无病容,屈指一算,他已过了八十高龄,真不该冒昧打扰。歉疚之余,只能遥祝老人早日复原。一九九一年中秋节,我去南京参加《青春》杂志散文征文评奖,向艾煊兄询问白尘同志近况,他说老人近来身体欠佳,正住院治疗静养。在南京日程紧迫,未能去医院探望,不意成永远的遗憾,三年后就传来他驾鹤西行的噩耗。流光逝水,又过去了十五度春秋,遥望金陵,谨寄一瓣心香,献到同乡前辈像前,祝老人在天之灵安息,长葆睿智的笑颜。
烟云袅袅晴空
几年前,何为兄出了一本新的散文随笔集,他取了个诗意的书名:《纸上烟云》,很有点虚幻缥缈的韵味,其实篇篇写的都是人间事,是自己的所思所忆所感所悟所喜所忧,纸上烟云,源自笔端情愫,却将他自己、他的朋友、他的读者全带进如烟如梦如云如雾的悠然境界。
世纪之交是何为散文集的丰收季,四年中出了三本书。一九九九年出的六十年散文精品汇编,取名也很别致:《何为散文长廊》,他说是从画廊得到的启发。画廊常见,散文长廊则前所未有,可以窥见何为对散文的痴情。细想想对他很切合,这座长廊不是颐和园内富丽堂皇的御苑廊庑,而是江南园林里宛转萦绕、曲径通幽的回廊。晚唐张泌诗:“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栏斜。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何氏文廊正属于这类伴有多情明月、别梦落花的回廊,叫人低回留连不忍遽去。《纸上烟云》问世不久又出了一本《近景与远景》,列入“鲁迅文学奖散文获奖者丛书”,不论近景远景,都是长廊风景的一部分。六十年来,他在这座百花长廊中徜徉漫步,低吟浅唱,不仅自得其乐,更为人间奉献了真诚,奉献了善良,奉献了美。
走到他这座风光无限、引人入胜的长廊边,我个人更有几分感激的心情,正是何为催动我写散文的脚步。大约是一九四三年深秋或者一九四四年暮春,那时上海已经全部沦于日本侵略者兽蹄之下,老百姓苦熬着夜气如磐、风雨如晦的黯淡年月,青年人更是郁闷彷徨,苦苦找寻出路。几位蛰居市井、隐姓埋名的老作家和一批血气方刚、文才出众的青年作者,簇拥在几家继承“孤岛”时期爱国进步传统的文学期刊周围,发表一些内容比较充实、格调比较健康的中短篇小说、散文、诗歌、杂文随笔和影剧评论,守卫那一方岌岌可危的净土。就像何为后来回忆的:“以文字对残暴的日伪势力进行隐蔽的斗争,为我青年时代的背景增添了特殊的色彩。”那段时间我正痴迷于三十年代的散文,不仅读冰心、朱自清、俞平伯作品,更偏爱何其芳、李广田、丽尼、陆蠡那些充满淡淡哀愁又有诗一般意境的美文,有些段落都能背诵,对同时代的散文自然也就注意了。一个星期日的下午,一位朋友带我去参加一些青年作者的小型聚会,地点在陕西北路菜场附近南阳路一所小学内。到会者的名字记不清了,都是我心目中当时已有成就的青年作家。我虽是在会上第一次见到何为,但是已经读过并且很欣赏他的散文,比如两三年前读过的《江边》,用第一人称写雨夜外滩码头上一对即将离别的情侣,姑娘送情人走出上海泥淖般的生活,去向遥远的地方。她依偎在一把雨伞下娓娓倾诉,那样沉着,那样深情,依依难舍,终于在雨中握别。此文有人物,有情节,有景色,却只用了两千多字。我后来知道他作此文时才十八岁,而《江边》并不是他的处女作,只是早期散文中比较精彩的一篇。何为同我这个初次见面比他小两三岁的文艺青年并未多交谈,我对他却留下一个清秀潇洒、很有书卷气的印象,觉得文如其人,同他的散文风格一致。后来熟识以后,我还说过一句戏语:当时他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想起美国电影《魂断蓝桥》的男主角罗勃泰勒。
以后我们就渐渐成为散文园圃中的同行人。准确点说,是他真诚纯朴的人品和清健灵秀的作品带着我向前走。有一长段时间,又是一位散文家同一名报刊文学编辑间的频繁交往,终于结成肝胆相照的知心好友。从南阳路小学至今,已有六十多个年头,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先后跨过八十岁这座门槛。漫长的风雨沧桑中,满头青丝换成鬓发飞雪,行色匆匆换成蹒跚步履,都是自然规律,大可泰然处之。相隔千里,不能随时对坐品茗,畅叙衷曲,只靠书札和电话。遇到师友远去,故旧凋零,也只能相互遥致哀伤和慰藉。我佩服他已近耄耋高龄,目力又屡受损伤,却一直没有放下散文的笔。每次读到《新民晚报·夜光杯》副刊上“纸上烟云”的专栏,就不禁想起杜甫诗句:“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思想敏锐,忧患深沉,民间疾苦,笔底波澜。若非文章中有时提到自己的年龄或者几十年前的故人往事,读者是不会想到作者是八十老人。他在《散文长廊》自序里说过:“对我来说,文学与我的生命同在。”一切优秀的作品,一切将自己毕生心血和真情奉献给社会的作家,也必将与人民同在,与时代同在,与历史同在。
我更钦佩他一直坚持的散文创作的一贯宗旨:写短文,写精文,几十年如一日。他素来惜墨如金,下笔严谨,散文短而精,《第二次考试》、《两姊妹》、《石匠》、《临江楼记》、《风雨醉翁亭》那些名篇,都只两千字上下。新近这本《纸上烟云》上百篇,几乎全是千字文。一部分怀人叙事的,也不超过两千字。散文的长短本无定数,需长则长,该短则短,作者有充分的自由。何为认为时下青年作者中有一种误解,以为散文写得越长越好,连篇累牍、动辄万言以上的所谓“大散文”才是努力的方向,那是绝对化了。近年来我们偶尔谈到某些作家风靡一时的“大散文”时。他总苦笑摇摇头:“那样的散文我是写不来的,老实说,也很少耐心读完。”短而精并不容易写,正如长而空并不难写。从古至今,散文长河中历经磨洗流传下来的名篇,绝大多数都是短而精的晶莹美玉,有的只有一二百、三五百字。“五四”以来现代散文大家的经典作品,大都仅有两千字左右。何为素来追求朴素的美、自然的美,摒弃堆砌雕琢,拒绝矫揉造作,也就不会去作文字游戏。例如一般悼亡文章,万缕情丝,如泣如诉,“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很容易写长,写得细,甚至写得琐碎,虽大师也难免。朱自清的《给亡妇》,就比《背影》、《荷塘月色》长得多。但何为那篇悼念夫人的《人生如歌》,全文不到一千字,却是令人酸鼻的至情至性之作,难得一见的。每读此文,总想起徐光琳嫂温和娴静、真挚待人的音容笑貌,不禁怃然良久,也总要惦念何为兄独处小楼,不知如何排遣春朝秋夕、风雨晨昏。
近些年每次去上海,必到陕西南路何为兄寓所相晤,人去楼空,虽然再听不到女主人笑声细语,却看男主人已走出哀伤,继续漫步散文长廊。他曾说过:“现在我依靠微弱的视力,力所能及。继续写些短文,以期晚年生活稍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