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1期

秋夜怀人三章

作者:袁 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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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实,生命不致再虚度。文学创作魅力于我是永无穷尽的,为了不懈的探索和追求,我愿意一辈子笔耕,从这种精神创造的劳动中,获得人生的价值。”一位老作家进入晚境时仍作出如此庄严的承诺,不能不使人肃然起敬。作为老朋友,我相信他一定会继续坚守这方净土、这条长廊;将千种情怀化作片片烟云朵朵彩霞,如往昔一样依然袅袅在碧天如水的晴空。
  遥望申江,不尽依依。
  
  记得三十年前初识时
  
  今年早春时节,南方大片土地冰雪成灾,京城也是连绵阴雨,引起多日心头沉重。三月二十一日那天,春分次日,小雨初霁,空气清新,一早去现代文学馆参加《晓雪文集》出版座谈会,遇到不少朋友,握手言欢,互相问好,大厅内春意融融。尤其是见到一年多未晤的晓雪从昆明远道而来,虽然会场上同他招呼的人多,不及畅叙,却也感到欣喜。会上发言者盛赞晓雪多年来致力于发展兄弟民族文学事业的功绩和个人诗歌创作理论的成就,表现了对这位白族诗人的敬意和真情,我也得到许多启迪,感到一阵阵温馨。
  我坐在晓雪旁边,忽然发现他双鬓已出现几丝白发。不禁低声问:“你怎么也有了白发?”他微笑说:“我已经七十三了。”我有点吃惊:“是吗?我以为你才六十左右哩。”凝视他清癯的面容,我的思路却信马由缰荡开去,忽然想到三十多年前……
  虽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就读过晓雪的诗文,但同这位彩云之南的白族才子真正结识,却是在十年动乱中。那个是非黑白大颠倒的年代,人际关系突然变得朦胧、复杂又微妙,陌生朋友相处,总要先得小心翼翼地试探打量一番,才能决定该说什么话,说到什么程度,免得祸从口出。有时候,从一言一语、一颦一笑间,也能摸到彼此的脉搏,两颗心自然就渐渐靠近了。大约是一九七四年,他作为“云南省革命委员会写作组”成员同其他几位来北京,为《人民日报》写一篇什么文艺评论。我那时在被打倒几年之后宣布“解放”,说是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分配做些处理来稿的具体编辑工作,于是有机会接待这几位写作组的作者。写作组住在报社招待所,他们在写稿之暇,就各自探亲访友。当时那种八股式的应景文章并不难写,也未必需要他施展多少才华,很快就完成任务交卷。同晓雪初次见面,也不便深谈,但是接触一两次,凭感觉就能断定这是一位可以坦诚相见的朋友,无需说客套话,打太极拳。也许因为他来自大理,家乡那纯净的风花雪月哺育陶冶了他纯净的心灵,言谈话语间,透着真诚、热情、质朴、自然,而这些在那个年代已经成为稀罕物了。后来熟识了,他回忆当年的境遇,才说起自己那时的心情,原来也是在几年批斗之后被宣布“解放”,被吸收参加写作组。他对写那类“大批判”或者歌颂“革命样板戏”文章,并无兴趣,也不热心,但是这类“写作组”有一个好处:可以借机会走出昆明,到外地尤其是北京去“学习”、“取经”。也正是有这样的机缘,我们两人才得以相遇相识。
  第二年秋天,邓小平同志复出主持工作期间,决定隆重纪念工农红军长征四十周年,我得到一个机会,同当时正在报社实习的沈阳军区年轻诗人胡世宗一起去云南采访红军长征旧地。到昆明后住在军区大院,由军区政治部接待,门禁森严,而且时间仓促,任务紧迫,只能在从遵义、赤水采访完毕回到昆明之后,才同晓雪见了几次面,得以稍稍开怀畅谈。他陪我们登西山龙门,游览被围湖造田弄得日渐消瘦的滇池,议论大观楼上那副长联,品尝过桥米线。我还和世宗应邀拜访他的家。认识了他那擅长歌舞又善持家的夫人,无拘无束地喝酒聊天,用彼此都能意会的模糊语言谈时局。用打哑谜式的隐喻交换当时广泛流传的对江青一伙的种种传闻。但他最关心的还是北京许多处于厄境逆境的诗人们的命运,逐一提名问起艾青、臧克家、田间、郭小川、李季、贺敬之、严辰、闻捷、李瑛、张志民,还有从云南出去的冯牧、公刘、白桦的近况。我很抱歉,无法详细回答他的问询。动乱年月,消息沉沉,“十年生死两茫茫”。除了极少数几位以外,大多数人究竟是在监狱还是在“五七干校”,是在京城陋巷还是在穷乡僻壤,甚至是死是活,都不清楚。只有闻捷几年前被迫在家开煤气管自杀的事是确切无误的,我详细说了以后,顿时谈笑声歇,酒杯停在桌上,大家神色黯然,沉默好久,此时无声胜有声,一切回忆、忧思、愤慨,尽在不言中,屋里静得几乎能听到心灵的悸动。那一霎间,我仿佛更加理解了晓雪的秉性和晓雪的风格。
  他的夫人从厨房又端来一碟炒菜,劝我们多吃些,不要客气,气氛才略为轻松些。我说起一九六三年闻捷和我访问巴基斯坦回国途中路过昆明,只住了一夜就赶着在国庆节前回到北京,被冯牧大大数落了一顿,认为有这么难得的机会,为什么不留在从未去过的昆明多住几天,好好地领略春城风光。晓雪连声说可惜:那时你们来找我就好了。我又随便问起他的处境,他那“写作组”工作和同事的状况,他并未多谈,只微笑回答一句:“云南的米线好吃,云南的事情不好办。”这就行了,不说也罢,那年月,只能将许多纠纷和矛盾、烦恼和郁闷,以至委屈和愤慨,统统化为淡然一笑,人才能活得下去。
  三十年前初识时的印象,一直保留到今天。近些年来,来往通信多了,见面机会多了,聊天话题也多了,还一起参加过作协的一些会,谈天说地,议论诗文,现在反而想不起、记不得说了些什么,印象也不如初识时深了。大约因为“文革”劫难既是炼狱,也是试金石,这种风雨烟云、扑朔迷离中最能辨清真伪美丑,因而留下的记忆最清晰,印象也最深。
  进入新的历史时期,晓雪的诗情勃发,如苍山积雪突然融化,春潮汹涌;又如金沙江水冲出夔门,一泻千里。他的诗歌创作进入了旺盛期和成熟期。他不停挥笔,不断探索,吮吸了汉族古典诗歌的传统精粹和本民族诗歌丰富的乳汁,注入时代风云,还借鉴外国优秀诗作的构思和意境,终于形成自己的诗歌特色和艺术风格。谈到风格,他十多年前在《诗的美学》中曾经说过:“风格,是一个时代、一个民族、一个作家的文学艺术走向成熟、达到成熟的标志。”他还说,诗人“应当是诗的艺术美的最富有独创性和开拓精神的革新家”。这些都是来自诗歌创作和研究实践中的经验之谈。
  晓雪虽然已过古稀之年,时不时还让读者读到新作。他仍然没有停步,也不会停步,从彩云之南走向世界,为文坛也为社会贡献一片片像他家乡大理的风花雪月一样的真、善、美。
  
  责任编辑 李 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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