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一片降幡出石头
作者:雷池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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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隋文帝杨坚把扬州的治所迁往江都(即今天的扬州)后,三百年间,建康州郡屡经改置,直到唐僖宗重设升州,南京才再次从一个中小城市开始向大中心城市的过渡,完成这一过渡的是南唐的开国君主李昪(即徐知诰)。李昪是五代时吴国大军阀徐温的养子,有心机,也有手段,在升州刺史任上为南京地区的发展和繁荣做了不少事,徐温死后,他利用矛盾,剪除异己,逼迫吴帝杨溥把宝座禅让给自己。开始他以齐为国号,三年后,他归宗李氏,自居为李唐后裔,改国号为唐。他不愿意离开升州,便以江都(扬州,吴国京城)为东都,另立升州为西都,从此南京又成为中国重要的政治中心,其富裕程度则远在同时代的开封、洛阳之上。李昪出身寒微,知民疾苦,一直注意奖励农耕,罢兵睦邻,节俭尤其是他的长处:宫中甚至舍不得点蜡烛,而用乌桕籽油照明,左右宫婢不过数人,且都是老丑不嫁者。临死时,他把一个富庶而安宁的王国交给了儿子李璟。
李璟是个风度、文采、修养都很出众的谦谦君子,然而,作为皇帝,他留下的全是失败和无奈的记录。谦谦君子当皇帝是很难称职的。首先,他就缺乏“敬业精神”——好几次“撂挑子”要让位给弟弟,只是因为他们几兄弟都不热中于争权,而大臣们也反对,才勉为其难地干下去。李璟爱好文学,才情在二三流诗人之间,自视却很高,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纠集一些略有才气而极无廉耻的文人,在他们的吹捧声中陶醉。中国的知识分子习惯于被驾驭和被驱使,主上不能临之以威,不把他当奴才,他就要“翘尾巴”。李璟做太子时,身边那些文学侍从长期跟着他赋诗饮酒,随便惯了,等他登了大位,这伙人恃宠争权,目无君上,败坏朝政,肆无忌惮。其中颇有文名的冯延巳、冯延鲁、查文徽等五人被人称为“五鬼”。鬼者,鬼蜮心肠、鬼蜮伎俩之谓也,文人无行而好干政则必为鬼蜮。李璟在宰相宋齐丘及“五鬼”等奸佞包围下,内政外交一团糟。首先是与后周长达四年的战争中,丢掉了淮南六个州的领土,边境线后移到长江,使首都金陵直接暴露于敌前。因为面对北方强敌,无力西顾,又失去了趁马氏兄弟内乱搞到手的楚国的地盘(相当湖南全境)。几年下来他父亲辛苦开拓的疆土丢失了近百分之四十。赵匡胤即位不久,领兵平叛到了扬州,顺便对南唐发出了战争威胁,扬州与金陵隔江遥对,可谓近在咫尺,叫李璟如何不怕!他决定迁都往洪州(今南昌)。一到南昌,他就觉得宫室狭小,园林简陋,很不适应,每天凭栏遥望金陵,闷闷不乐,很快就一病不起,从迁都到死去,一共才三个月。
继位的李煜和死去的父亲是同一个类型的人,只是把父亲的特点更极端化而已:作为诗人,他比父亲更出色;作为皇帝,他比父亲更糟糕。因为追求享乐,他很快把都城迁回金陵,并且高标准地修建和装饰自己的宫室,豪华的程度超乎常人的想象。比如所有的墙面都用销金红罗遮蔽,固定这些红罗的是白金钉加玳瑁牙。春天,梁栋、窗壁、柱拱、阶砌,都用竹木扎成一个外罩,上面排列小孔,孔内插满鲜花。每年七夕,要用百余匹红白绫罗,把宫殿装饰成月宫天河的景致,内殿中的陈设更是镶金嵌玉,璀璨夺目。李煜在这个富丽奢华的环境里伴着他心爱的女人们享受了十来年“神仙岁月”。
南唐小朝廷能在李煜治下苟安十多年,主要的原因是这段时间,赵匡胤正在致力于对北汉和南汉的战争,无暇他顾,另一方面,李煜一贯的卑躬折节以小事大的外交路线也推迟了他覆亡的命运。971年,南汉亡于赵宋,李煜的“好日子”到头了。973年,赵匡胤下诏邀他去汴京参加祭祀典礼。他心想打是打不赢的,俯首听命或许能保全身家,无奈朝内光政院(即枢密院)正、副二使一致反对,一番有关利害的陈说又令他头脑发热起来,他拒绝奉诏北上。赵匡胤早就做好了战争准备,只等李煜表态,好师出有名。先头部队从蕲阳过江,然后顺流而下,直取池州、铜陵,不几日便克了芜湖、当涂,到达采石矶下。采石矶前,南唐守军全军覆灭。溧水的抵抗比较顽强,都统李雄和他的七个儿子全部战死。接着,宋军的前敌指挥部便移到了秦淮河畔,因为从江面进攻难度较大,秦淮河一线成了攻防双方的重点。但秦淮区区一衣带水,如何挡得住乘胜攻击的宋军?将士们从河上徒渡,万头攒动,南唐士兵不敢接战,先自逃入城中。孤城一座的金陵居然也困守了十个月。城中的李煜既不敢战,又不敢降,心中毫无成算;城外的宋军统帅曹彬,因为出师前赵匡胤有不可伤害百姓的告诫,总想以逼降、劝降的手段达到目的,故迟迟未发起总攻。这一来可苦坏了南京城中的百姓,储粮殆尽,斗米万钱,樵采断绝,每天有数以百计的人在饥寒中死去。为了避免惨象进一步发展,曹彬下达了攻击令,城防一触即溃,当李煜刚刚续完一阕新词,曹彬已经到了宫门,传谕要他出中庭“肉袒(光膀子)迎拜”,南唐国祚就此终结。
当南京和“亡国之都”或者“金粉秦淮”之类词汇联系在一起时,人们首先想起的必是陈叔宝和李煜这两朝“后主”。在追求物质享乐、带动社会的奢靡之风方面,这两人确实有许多共同之处,但就个体来作比较,他们的差别却很大。陈叔宝虽然也喜欢写点五言古诗,弄点曲谱,但并未入流,资质在中人以下,有时甚至很粗俗,特别在处理国事上,骄横、残暴、昏聩,隋文帝杨坚对他有六个字的点评:“叔宝全无心肝!”李煜则不然,于文学、艺术方面独具才气,不仅能作曲,填词更是一流的大手笔。政事虽非其所长,但他却也为此花过不少心思,比如委曲求全的外交路线之类。赵匡胤曾赞叹他“好一个翰林学士”。因为“全无心肝”,陈叔宝得到杨坚的宽大,赐三品待遇让他又苟活了二十年;李煜却终日郁郁寡欢,以泪洗面,在诗词里怀旧遣痛,复辟野心昭然若揭。赵匡胤可能不跟他计较,继位的赵光义终于用毒药要了他的命。
五
南京再次成为国都是四百年后的事了。朱元璋从出生到称帝,基本上没有离开过淮西这片土地,成就他事业的老班底也几乎都是老乡。1364年他自立为吴王,就近以金陵为都城。1368年称帝后不久,他曾亲自到开封巡视,准备在那里建都,但当时开封条件实在太差,于是下诏,以应天府(金陵)为南京,以大梁(开封)为北京,春秋巡狩。第二年,他再下诏令,以临濠(他的故乡凤阳)为中都,并按照京师的标准,营造城郭宫殿。为建都问题,他召集老臣们开了个讨论会。会上,意见不一,“或言关中险固;或言洛阳天下之中,汴梁为宋旧京;或又言北平故元宫室,就之可省民力……”朱元璋作总结说:“所言皆善,惟时有不同耳。长安、洛阳、汴京,实周、秦、汉、魏、唐、宋故都。但平定之初,民未苏息,朕若建都于彼,供给力役悉资江南,重劳其民。若就北平,宫室亦不无更作。建业,长江天堑,龙盘虎踞,足以建都。临濠,前江后淮,有险可恃,有水可漕,朕欲建为中都,何如?”——看起来好像征求意见,实际上已经毋庸再议了。起自草莽的人很看重根据地的作用,总把它视为自己的后路。
1366年(元至正26年),朱元璋开始对南京城池宫室的重新规划建设。从城墙的长度推算市区的面积,大约在六十平方公里左右,没有达到梁武帝时的规模,但梁朝的建康城内,包括四个相互独立的小城区,而明朝的应天府则是一个完整的城市,虽然也并非全是街衢和民舍。而城墙的规格和气势更是前无古人,平均高度二十米,顶宽七米,至今有遗迹可为资证。朱元璋此时仍在贯彻“广积粮、高筑墙、缓称王”的战略路线(“缓称王”一条作了调整,两年前为了扩大影响、争取群众,自立为吴王)。形势发展很快,不到两年,他已经控制了大半个中国,于是,“群臣劝进,表三上,乃许”——也学着别人忸怩作态一番之后,就了帝位。